第一十二章    拼接的圣母（1）

　　1.

　　我喜愛綠意蔥蘢的春日，特別是溫煦的日照，總能讓人聯想到盎然的生意。它像某種動物的皮毛，溫柔的覆蓋在皮膚之上，同時又輕盈的沒有任何重量。如同教堂彩繪玻璃上圣母的微笑，僅僅是注視著，就能讓靈魂得到洗禮，煥然一新。

　　我很久沒有去做禮拜了，希望神父不會責備我。我在盡職盡責的當一名醫生，聽到的傾訴是他在周末聽到的懺悔的好幾倍。神父總在抱怨現在的人不夠虔誠，他們總是言簡意賅的描述完自己的罪行，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像得到原諒。神父希望人們能夠長篇大論的挖掘自己的內心，這樣的忠誠才能讓主感動。

　　也許我應該和他交換工作。

　　病患對我的傾訴讓我耳中生繭。至少神父聽到的是屬于正常范疇的事情，而我每天都得從一些天馬行空的夢境或是幻覺中分析出病人究竟哪一部分出了毛病。我曾經對那些古怪的想法和幻覺深深著迷，然后漸漸的厭倦，他們眼中的瑰麗奇幻都是我看不到的，我貧乏的想象力遠遠不夠我把他們支離破碎的語言還原成一個我能看到的幻境。

　　所以我開始厭倦。

　　或許我真的應該跟神父懺悔，這是一個稱職而優秀的醫生不該有的想法。

　　能引起我講述的欲望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我終于從失去蝴蝶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我想我開始戀愛了。她就像是春光中的圣母，打動了我剛從寒冬里復蘇的心。

　　她的名字恰好就叫做瑪利亞。

　　2.

　　醫院后方有一棟廢棄的古董樓，因為年久失修，水管時常裂開，天花板也常有石灰掉下來，所以作為了存放雜物和廢材的倉庫。但是精神病院運營不能一直用微薄的藥物利潤和病人的住院費維持，那些病人遠遠要比我們想象的棘手，護工換了一批又一批，不斷的有麻醉師和藥劑師在這里學夠了經驗然后跳槽，只有我這種戀舊并且沒有什么追求的人會呆在這里，領著可憐的薪水，跟一群無法溝通的瘋子朝夕相處。

　　在這一點上，我跟神父同病相憐。他說跟那些空有信仰希望無常得到救贖的信眾們傳道就像對牛彈琴，我則是覺得對連理智都沒有的病人夸夸其談他的心理問題能起作用就是天方夜譚。神父的薪水甚至比我還少，這個地方很少有人捐款給教堂，除了有人去世或者嬰兒出生的時候。教廷也不允許神父兼職，倘若有一天我的薪水不夠溫飽的時候，我還能湊活的當一名心理咨詢師或者藥師養家糊口。

　　所以幾經盤算，那棟舊樓又重新修葺投入了使用，醫院的位置是在郊外，相當荒僻的位置，四周都是蔥郁的參天大樹和灌木叢，夏天的時候還有大批過往的鳥和蝴蝶。那棟樓被建設成了類似療養院一樣的建筑，里面的裝修全部換成了中世紀歐洲的風格，旋轉樓梯還有水晶吊燈，但投入的高昂費用很快就有了買單的人，一些需要靜養的貴婦人，被富豪包養的地下情人，身背命債逃避追捕期的殺人犯……只要他們肯支付費用，這里就是他們的容身之所。

　　我們從不盤問來歷，有些事不應扯上聯系。

　　我的圣母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真正的來此處享受的人，她熱衷于繪畫，將花草樹木描繪的栩栩如生，碳棒在她手中就像仙女的法杖。她的畫板上出現的最多的，是女人的面龐，各式各樣的年輕女子，五官有著微妙的相似之處。我猜想那是她自己的自畫像。只不過她的具體美貌我無從得知，因為她的面容隱藏在厚厚的繃帶之下，我只能從輪廓判斷出她有著細膩的皮膚，高挺的鼻梁，以及櫻紅水潤的雙唇和深邃的杏眸。

　　無論是哪一種組合，她都是當仁不讓的美人兒，我沒有理由不為她心動。她端莊而高雅，對我視若無睹，這更加激起了我“狩獵”的欲望。沒有病患最終稿不會對她的醫生敞開心扉，我深知如何窺探一個人的內心，并在她心中植入對我的依賴和崇拜，直到與我共赴愛河。

　　神父一定會讓我好好的向主懺悔，因為我這齷齪的想法。

　　瑪利亞是個特別的女人，如果你跟她相處一段時間，就會發現她獨特的魅力。她說她臉上纏著繃帶是因為一次嚴重的過敏，不能接觸陽光和灰塵，愈合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她選擇來到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我觀察過她按時更換的繃帶，帶著膿血，她說她的皮膚過于脆弱，不能及時痊愈，需要被密切的保護起來，就連她的手指，都被嚴實的包了起來，除了拿畫筆的那只手。

　　我向她提供大劑量的抗生素，雖然我一再警告她過度的使用會造成可怕的后果，可是為了討好她，我甚至偷來了銳利的手術刀供她削碳棒用。我最鐘愛的一套手術工具都送給了她。我是個失職的醫生，同時特是一個蹩腳的單戀者。

　　她跟我有許多共同的話題，因為瑪利亞曾經專修護理學，她講述第一次進解剖室時的恐懼，以及后來能夠面不改色的將脂肪層和肌肉層分離開，這讓我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段時期整日與滿身福爾馬林氣息的尸體打交道，不過我的技術不夠精湛，不想惹上麻煩，我也不愿意成為一名法醫，只能選擇較為擅長的精神病理學。

　　3.

　　“警方正在全力調查，希望得到相關知情人士的協助，另外提醒外出的女性注意安全，不要獨自一人……”我關掉了收音機。它的發出的噪音比接收的電臺聲還要大。每次聽完必要的新聞后，我都會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但有一個更憔悴的人坐在我的對面。他是我的病人，一個赫赫有名的整容醫師。這個城市里不少的女人擁有著相似的眼睛，鼻子，嘴巴，這種雷同的美麗很多都是出自于他的刀下。他為她們削骨磨面，除皺植皮，妙手回春，使每一個女人的五官都呈現出最完美的黃金比例。他更像是一個精細的數學家，分毫的瑕疵在他眼中都會被放大成罪惡滔天的丑陋。

　　然而他現在被恐懼折磨的不成人形。他所在的醫院被冠以**的嫌疑，特別是他本人，更是在警察局被拘留了半個月之久。**倒賣這種灰色市場并不稀奇，但是挑明顯的目標下手往往會造成一定的恐慌，就算這種地下交易被默許存在，一旦它引發出騷亂，就變成了必須被查懲的犯罪。

　　這一年以來，經由他整容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如此干凈利落，除了連環分尸案的慣犯，就只能考慮是人體**販賣了。警方搜查了所有可能的地點，都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而每次的線索總顯示失蹤的女性是失蹤在與整容醫生約會的前后。他是技藝精湛的醫生，也是手到擒來的情場高手，他同時與多個女人約會，并隱瞞的天衣無縫，每個人都認為醫生只專情于她一人。

　　“我只是在追求一種美麗的事物，我熱愛所有美麗的人，這是我的職業病，我沒有圖謀不軌。”他失眠了許多天，神經衰弱，總覺得那些女人的鬼魂們縈繞在他的周圍，雖然至今無人能確定她們的生死。

　　“醫生，你可以催眠我，然后詢問我的行蹤，我一定如實回答。這樣我就能擺脫嫌疑。”他提議。

　　“你和我也算同行，你必定知道催眠只是一種撬開局外人嘴巴的手段，有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心智一點也不受影響，他們能在催眠狀態中將準備好的答案對答如流。這一點我幫不了你，畢竟我不是律師。”我說完之后，他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

　　“我每晚做夢都能夢見她們的鬼魂，甚至在她們失蹤的消息公布之前，我就已經在夢中得知她們的死訊。你聽過生靈托夢么？刑事卷宗中，有記載被綁架的女子憑借求生意志向一名男子托夢從而獲救，她們一定是在向我暗示著什么。”

　　“也許她們是在指責你的濫情呢，私下發現了你跟許多女人同時約會，為情而相互殘殺也不是不可能。你知道的，沒有什么瘋狂的事情是女人做不出來的。這個醫院的三樓，關著許多因為受到感情刺激而殘忍殺害情夫全家的瘋子。”

　　“不，我不是真心的愛她們。她們只是我創造出來的藝術品罷了，是她們自己會錯了意，糾纏著我，我只是順便當做了消遣而已。醫生，幫幫我，我不想被鬼魂纏上，我已經很久沒有安穩的睡過覺了，這樣下去，我就無法再專心做手術了。”

　　我同情他額處境，但也反感這種不愿意擔負起責任的男人。我一心惦記著我的瑪利亞，所以草草的開了幾副幫助睡眠的藥打發了他。

　　4.

　　春日的午后不算炎熱，溫度正好讓那些野花開的繁盛，重瓣花要等到夏日才會開放，現在只醞釀出了花苞，而爭奇斗艷的都是單瓣的花串，或是不明品種的野菊。它們擁簇在一起開放，引來嗡嗡作響的蜜蜂，我突然心情大好，不顧被蟄咬的危險，采了一大束準備去拜訪瑪利亞。我知道我的示好有些笨拙，像那些初涉愛河的青年，但瑪利亞不是年輕的小姑娘，能夠輕易的被稍顯浪漫的伎倆哄騙，她的閱歷豐富，也許對此不屑一顧。我正踟躕著是否應該專程買一把百合送給她她就打開了窗戶，向我點頭致意。

　　我想象著她繃帶下的嘴唇，帶著怎樣令人迷醉的笑容。我的目光被她的笑意牽引著，久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我癡迷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我聽見她唇齒中發出的嗤笑，我意識到了我的失態，用低頭咳嗽來掩飾尷尬。

　　“醫生，那束花是送給我的么？”她問。即使纏著繃帶，她的十指還是纖細如青蔥。

　　“是……是的。”在她的目光中我窘態畢露，如同被發現了暗戀情懷的少年。在瑪利亞的面前我的年紀像是退回了少年，她的一顰一笑都能使我心神不寧面紅耳赤。

　　“上來吧。”她說完便關起了窗戶，只剩下面帶局促的我。

　　她房間的門沒有上鎖，推開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習慣的病房生銹的鐵門所發出的噪音，這樣反而使我不太習慣，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我書架上有些用來打發時間的感情小說，男女主人公偷情的時候，大多是以這種方式相見的。

　　作為房間的主人，瑪利亞倒是坦然的多，她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求愛者，不去追究細枝末節，刻意的忽略掉了我的不安，讓我好過一些。她端來了濃稠的黑咖啡，抱歉的告訴我甜食不利于她的恢復，所以沒有準備方糖和牛奶。我端起杯子啜飲一口，雖然苦，但是香味也同樣醇厚。瑪利亞總是自己磨咖啡然后花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去煮，比起速溶咖啡，味道不知要好上多少。

　　“你的皮膚恢復的怎么樣了？”我關切的問她。

　　“不太好，但也不算太糟糕。醫生，你知道的，春天總有開不完的花，花期長短不一，到了夏末才會冷清下來。這期間總是有些花粉會順著風飄進房間，我的皮膚太敏感，稍有起色時，花粉又會引發新一輪的過敏。能給我一些消炎藥或是抗生素么，我最近著了涼，身體也不是很好。”她的聲音聽起來確實比之前虛弱，她身上的繃帶也有新的血跡滲出。

　　“抱歉。”我想起來插在瓶中的花束，慌忙將它們拔起來扔了出去。

　　“沒關系的。已經很久沒有人送過花給我了，謝謝你。”她笑著說。目光中的渴望卻讓我的心為之一顫。我記得教堂中有不少絹花，神父應該知道它們的來源，我想下一次用它們來討好瑪利亞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5.

　　再次拜訪瑪利亞是一周以后。我被一些瑣事絆住了腳，但愿瑪利亞不要責怪我。精神病院中最多的藥物就是鎮定劑和安眠藥之類的藥物，抗生素的庫存很少，幾乎沒有病人會需要。我們很少關注他們的健康問題，他們自己也不在乎，只有一些會加快死亡的藥，好迅速的結束他們的痛苦。

　　隨著氣溫的升高和日照的增長，瑪利亞的房中裝上了厚厚的隔光窗簾。我敲了很久的門她才來開，她比上次憔悴了不少，繃帶也很久沒有更換，散發著一股血腥的味道。

　　“實在抱歉，咖啡豆已經沒有了。”她端來了一杯紅茶，上面沒有奶油泡沫，口感只能用湊合來形容。但是只要和瑪利亞在一起，不論喝下去的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飴。房間中飄散著一股濃重的福爾馬林的味道，作為醫生我對這種味道很敏感。雖然以前在瑪利亞的房中也聞到過類似的味道，不過之前都被濃郁的咖啡香氣覆蓋，不如今日這樣明顯。

　　我尋找著氣味的來源。似乎是在臥室旁的房間里。

　　“你是在找這個么？”她抱出來兩個存放著標本的瓶子，里面是巨大的蠑螈和另一種我不知道的兩棲生物。

　　“我喜歡收藏兩棲類的標本，雖然這個味道有些……”她俏皮的指了指鼻子。“我父親是生物學家，收集過許多的動物標本，有動物也有昆蟲，不過他去世之后很多都不知去向了，似乎是被同事拿去拍賣了，只有這些裝著兩棲類的瓶子沒有人要，我就留下來了。這兩天安了新的窗簾，房間的通風不太好，所以味道大了些，你別介意。”

　　我把藥放在了桌幾上，告訴了瑪利亞用途，說了幾句后又覺得多此一舉，瑪利亞懂得藥理，不需要我多加解釋。我訕訕的閉上了嘴，把目光轉向瓶子中的標本，那是一只尾巴上帶著紅色花紋的蜥蜴，并不罕見。那間房中一定還有許多這樣的標本，股刺鼻的味道源源不斷的沖擊著我的嗅覺，我對冷血生物的標本沒什么興趣，也沒有參觀的打算它們的尸體。她將兩個瓶子放回房間中，然后緊緊的關上了門。

　　“醫生，能不能開一點安定劑給我。你知道的，我總是睡不好。”她指了指纏著繃帶的地方。有些人的過敏總是奇癢難忍，特別是在夜間。

　　“樂意為您效勞。”我說。

　　跟瑪利亞呆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流逝的飛快，如果不是有預約好的病人，我真想一整天的時光都在瑪利亞的房中度過。我實在厭煩那個口若懸河的整容醫生，聽他描述如何被昔日的病人兼情人的鬼魂纏身。我建議他去找一個靈媒，可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一心一意的糾纏著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告訴他這一切只是他的妄想癥，那些人在現實中根本沒有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