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偷衣（2）

　　【6】

　　不管是什么事情，一旦做的人多了，堅持得久了，就會走向規范化。有人說這是因為“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我看是因為“人都喜歡偷懶”。別人想過的事情就懶得再想一遍，順著前邊被人踩出來的路先走幾步再說。

　　前來找牛郎挑戰的第一個人，就要多費許多腦筋。到了之后要先找客棧，找到之后還要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旁敲側擊地問清牛郎住在哪里。第二個人來了之后，也要走一遍類似的流程。到后來，打聽的人越來越多，店小二被問得煩了，干脆找畫匠印了一摞地圖，放在柜臺旁邊高價出售，為彼此都省去了很多麻煩。

　　這些挑戰者越來越多，引發了不小的混亂。其中的道理很容易就可以想明白：人多的時候溝通尤其缺乏效率，也就難以互相理解，誰看誰都是異端……這就是為什么人多的地方就有沖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倘若簡單地按照先來后到的原則，后面來的那些人算算，這輩子恐怕都排不上了，自然不樂意。還有些出言不遜的，認為其他人都是在浪費時間，唯有他自己最厲害……口舌之爭又引發了不少混亂，村子里出了不少謀殺案，經常有人趁著天黑把尸體拖到村外去扔掉：尸體又引來了很多野狗，讓治安工作很難開展。

　　最好的解決方法是，先內部進行選拔。大家排好秩序，一輪輪地打擂臺決勝負，就像是現在某些棋類的升級賽。起初是大混戰，有的門派走學術路線，隨身攜帶著一百零八種偷竊器具，開門鎖的開箱鎖的很齊全，這時候就損失得比較慘重，只能兩手空空地回去；有的門派和武林關系密切，從小就選了好苗子練習火中取炭，輕功水上漂，飛檐走壁形影無蹤，靠的是一身的功夫，這時候就收獲了大把稀奇古怪的裝備，自己卻不會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價處理給村口的鐵鋪。

　　后來大家覺得這樣的安排不夠合理，在安排擂臺的時候就按照門派類別先進行下內部斗爭，給不同風格的小偷以相同的展示機會。再后來人數多到擂臺都打不完，又增加了筆試環節來淘汰一部分選手。

　　前面已經說過了，牛郎生活的村落原本非常普通，除了各家的圍墻都比別處高了些。村民們主要以耕種為生，自給自足，每天的閑暇時光就是去壘壘圍墻，拜拜仙，求個安心。這樣的村子里本來只有一家客棧，是外地人趕路時歇腳的去處。可是現在第三產業發展得非常蓬勃，家家戶戶都在開客棧，年輕人不是當了廚子就是去當了店小二。

　　客棧。這個場所經常出現在各種武俠或奇幻作品里，不管是龍門客棧還是鴻福客棧，迎來送往，三教九流，黑幫鏢局，充滿了故事。住在客棧里的人通常都在趕路途中，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分子。

　　客棧多了，就需要建立起一個幫助大家協調紛爭、解決顧客投訴的聯盟。聯盟主席是由民主投票決定的，而出于我們之前已經分析過的那個原因，這次被選出的又是那位賬房李先生。憑借著高超的經商才能，李先生對客棧的各項服務做出了統一規定，從早餐包含多少種主食，到掌柜的女兒如果和小偷私奔了要怎么處理。

　　與此同時，他還發動“反偷聯盟”來打探牛郎的八卦信息，雇人寫成《天下第一偷竊名錄》《那些年住在我家隔壁的牛郎》等系列書籍，賣給那些急切于和牛郎一較高下的年輕小偷。還開辦了紀念品商店，出售牛郎畫像、牛郎穿過的草鞋、牛郎的黑腳印的拓版之類的；“反偷聯盟”也承接了“投遞戰書”的業務，壘圍墻的時候幫忙扔到牛郎家的院子里，收取很高的勞務費。

　　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形成了，小偷成了當地的文化特色，乃至不斷有人來圍觀小偷比武，圍觀牛郎家外面那世界第一高的圍墻。

　　當然，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牛郎完全不知道，他也難以想象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從古至今，真正偉大的人物都有這樣的特點，一心只做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而對自己所作所為給他人帶來怎樣的影響，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去關心。

　　經過層層比試，最后勝出的是個從山東來的小偷，既有一身好功夫，又隨身帶著一百零八種偷竊器具，直接放出話去說要偷走牛郎家里的那頭牛的角。能偷走牛郎家里的東西就很不容易了，還要偷走會說話的牛頭上的角，這樣說起來就更霸氣，更有面子，更符合山東人那種豪邁性格。

　　他首先要做的是從牛郎家的圍墻外翻進去。為了保險起見，他雖然會輕功，也還是花高價收買了“反偷聯盟”的人，翻墻的時候身上捆著高空作業時必備的那種繩索。那些盜竊器具做得都很精致小巧，藏在身上根本看不出來。然而看不出來的東西畢竟也是存在的，沉甸甸的，帶在身上就非常累，每爬幾步就要扔掉一些。隨手扔東西并不是什么好習慣，因為這時候等在下面看熱鬧的一些人就不幸會被砸得頭破血流，嚷嚷著要找他報仇。

　　偷東西的時候，往往主人不在家才更方便些。山東小偷早就花高價雇人幫忙盯梢，知道牛郎一早上就出去了；但很不幸，他不知道的是，喜鵲們也算是牛郎家的主人。

　　這是間很小的院子，一邊是牛郎住的房間，一邊就是牛棚。為了節省空間，給喜鵲做的小木屋都是懸在圍墻上。在看到有陌生人進來后，這種具有很強攻擊力的鳥類并不激動，而是很耐心地等他站到院子里才發起襲擊，用翅膀撲閃得他睜不開眼，用喙和爪子一個勁兒地抓撓。小偷雖有一身功夫，也招不住這樣的突然襲擊，臉上添了幾道血痕子，只能手腳麻利地逃回來。

　　雖然沒見到那頭牛，但他聰明就聰明在做事總有周全準備：自己難以見到，那別人更是沒機會驗真偽，索性早就準備好了一對牛角揣在懷里，拿回去交差。其他人見了之后，將信將疑，倍受鼓舞，也都很愿意跑去牛郎家里試一試。他們都受到了喜鵲的圍攻，但因為都心思縝密地準備好了替代品，所以看上去都順利完成了挑戰。

　　這群小偷個個都疑心只有自己是虛晃一槍，壓根不敢把實情講出來，又不敢詢問其他人到底是怎么對付那群喜鵲的，生怕說話不慎露出什么破綻。大家就養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不懷疑我，我也不懷疑你，我們都有非常深厚的偷盜功力，我們都有美好的明天。

　　不勝其擾的倒是那群喜鵲，干脆懶得群起而攻之了，只是在發現陌生人后派出一兩只抓撓攻擊，意思意思。

　　前兩天事情都算順利，可是第三天牛郎偷完東西準備回家休息，把他們撞了個現行。

　　之前我們說過，牛郎并沒關心自己的家的圍墻究竟為什么一天比一天高；后來發現是有人在幫他壘，又覺得這是別人的愛好，不忍心加以干預。這次見到有一群人聚在自己家門口，也只能親切和藹地問一句：“又幫我家壘圍墻呢？辛苦了。”

　　那群人長久以來卻都惦記著挑戰牛郎、去偷牛郎家的東西，做賊自然是心虛，見到他之后兩股戰戰，幾欲先走。這再次向我們顯示了在現代社會中，“身份”的重要性：中學時代你或許是個身高一米八的強壯男生，被你那身高一米六的肥胖中年班主任叫去談話，心里也總會忐忑不安，覺得班主任那脫發的頭頂上都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自己肯定又有什么小把柄被抓住。在英語里，“nobody”可以被翻譯成兩種意思，“沒有人”和“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見一個人在身份低微的時候簡直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牛郎作為“天下第一偷”，顯然算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會被那群人所畏懼、崇拜。

　　牛郎看見他們神色不對，只以為自己平時嚴肅慣了，此時的表情不夠和藹，嚇到了人家。于是便更加努力地露出笑容，招呼大家去他家做客。他這一說，那些曾被喜鵲攻擊過的人就想起了之前的慘痛經歷，想起了之前的坑騙，都嚇得拔腿就跑。而牛郎被晾在原地，好生困惑。

　　而他們只當牛郎寬宏大量，日后為了答謝“未當面拆穿”之恩，還湊錢送來個“天下第一偷”的牌匾，以表敬服，希望牛郎不要再追究。在得知自己成為了天下第一偷后，牛郎沒有感到開心，反而很惆悵：當你玩一部游戲玩了幾年突然通關，估計就能懂得這種惆悵了。

　　牛郎在自己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每天都在偷東西。而牛郎在自己非常年輕的時候，覺得生活非常單調無聊……當一個人把某種技能掌握到了極致，就會懂得這種無聊了。無可長進，獨孤求敗，看破紅塵。

　　于是從那天以后，他的生活從策劃偷東西、偷東西、策劃偷東西、偷東西，變成了喂牛陪牛聊天給牛洗澡，然后去市場賣喜鵲蛋換錢養家。他從一個叛經離道的天下第一偷，改邪歸正變成了良人。

　　而我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不過是為了向讀者表明，牛郎是最厲害的神偷，他有去偷織女的資格。

　　【7】

　　陳恕對牛郎的遭遇非常不滿，因為這天下第一神偷的生活太過順遂，既不夠真實，又缺乏可讀性。在他看來，牛郎如果獲得了顯赫的身份，那一定是因為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他的話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作為我們學校的思想政治輔導員，陳恕無疑比我更具有“身份”；作為經管學院的博士生，他也肯定有著更豐富的社會經驗。所以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給牛郎編出代價。

　　因為長久以來只專注于偷竊，這讓牛郎習慣于“利用”。

　　世界上的一切對于他來說，基本可以歸為兩類：“可以被偷的物品”與“可以用來偷東西的工具”。他所處的一切狀態也可以歸為兩類：“偷東西”與“為偷東西做準備”……無論是在哪種狀態下，別人都難以發現或認出他來。

　　大多數時間里他都在漂泊四海。因為對他人的所有權毫不尊重，牛郎也就很難理解“歸屬”與“歸屬感”之類的詞語，從不認為自己應當融入某個集體。最長的一次，他為了盜竊某座古墓里的夜明珠，在中原的深山里孤身呆了半年，風餐露宿，只和山中蟲鳥相伴，乃至熟練掌握了鳥語。離開的時候，成群飛鳥盤旋著送他，有兩只孔雀表現得尤其激動：它們只知道牛郎把自己從陷阱中解救了出來，還給自己包扎過傷口，不知道那陷阱就是牛浪設的，也不知道自己產的蛋總被牛郎偷走吃掉。這些飛鳥像彩色風暴在晴日下旋動，方圓十里的人都相信那天出現了神跡，紛紛趕到土地神廟里去燒香。而牛郎只是頭也不回地沿著山路離開了，早就把自己的鳥獸朋友們忘得一干二凈，心里盤算著下一處目標該是哪里：他從不留念，也從來不會依依不舍，不會道別。

　　另一方面，對偷竊之事的沉迷壓倒了牛郎其他的所有欲望，他對美食美酒美人都無動于衷。他吃飯的時候毫無偏好，只是在滿足生理需要，避免自己被餓死。關于吃什么是計算好的，關于每天睡多久也是計算好的，他就像是臺精確運轉的機器，不需要任何不必要的東西。

　　說得更直白一點兒就是：他對世界缺乏感情。

　　很大的代價對吧？對世界缺乏感情。可是當我把這件事告訴陳恕，他再次指出了我的天真。在他看來，這只能說明牛郎是個效率至上的積極分子，以事業為重，沒什么不好的。

　　我于是再次束手無策。有些代價易于量化，并且讓人一目了然。比如說你在談戀愛時花費了多少時間，多少金錢。有些就比較麻煩，比如你在失戀時多久不得安眠，多久以淚洗面。在多次受挫后，我決定還是讓事情簡單些：牛郎付出的代價是，他因為喜歡偷竊而被父親斥責，掃地出門，喪失了一大筆財產的繼承權。

　　而陳恕自己付出的代價是，長久忍受他所不喜歡的生活。

　　我曾經在凌晨五點接到過他的電話。我當時還沒睡。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沒睡。總之他把電話打了過來，說自己晚上和朋友去KTV，剛剛回來，突然很想見我。

　　我毫無辦法，毫無拒絕的能力，只好穿起大衣跑下樓去。校園里并不是黑漆漆的，路燈全都亮著。有一盞壞掉了，不停閃爍，就好像它進化了，從路燈進化成了閃光燈。陳恕就在那片閃爍陰影里等我，穿著慣常的那件黑風衣。

　　真奇怪。在沒見到他的時候，我總是回憶不起他的樣子，可見到他后又覺得自己從沒忘過這副長相。一切都理所應當。看見我出現在遠處，他的眉毛舒展開來，表情異常委屈，就好像受到了那閃爍燈光的欺負，好像無緣無故受到了什么欺負。

　　他并不回答“今晚過得怎么樣”之類的問題，只是緊緊擁抱住我。我便不再提問，無所事事地微仰起臉，打量他的眼睛，都是紅血絲，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有沒有安排，能不能好好休息。隱約酒氣，還有嗆人的煙味。我們只是沉默站在凌晨五點多校園里，被遙遠的煙酒環繞住，被尚未退去的朦朧夜色環繞住。

　　如果說我后來變成了一個有點兒瘋狂，滿不在乎，無理取鬧的人……我希望你們記住，在最開始的時候，任性的是陳恕。而我曾竭盡全力地溫順過。

　　【8】

　　織女是西王母的第七個女兒。

　　她很聰明，而且特別擅長紡織……聰明人總能把特長變成資本，所以我們的女主人公就比她的姐姐們更加驕橫，更能很方便地要挾別人。比如說，她能夠又快又好地織完長長的一匹布，然后去替別人織，要些蜜餞之類的甜品作為酬勞。再比如說，她能隨手織出花樣精美的錦緞，然后被別人用幾盤點心收買，冒名頂替地參加紡織大賽，替別人得了好幾項大獎。于是別人就經常被提拔成紡織組長，不需要再勞作，只是每天在各大織坊里巡視著，裝模做樣地催促幾句批評幾句。

　　這就說明，她對那些榮譽全都不感興趣，既不熱衷于討好上級，又不熱衷于表現自己的能力。

　　這也說明，織女還是“很不夠聰明的”。之所以打上引號，是因為我在這里講述的是大多數人的觀點：沒辦法，即便這是我自己寫的故事，很多時候也還是要在大多數人的力量下屈服。大多數人會覺得織女毫無上進心，貪圖小利，容易受欺負。

　　但我和織女不同意這種看法。織女喜歡吃甜食，她也吃到了甜食；織女喜歡織布而不喜歡到處裝模做樣，她也就沒去當紡織組長。這樣稱心隨意的生活，簡直可以稱得上完美……

　　既然她這樣聰明，那么牛郎偷起衣服來必然要十分困難，必然要靠那頭老牛來給予重要幫助。

　　因為太過無聊，牛郎就有很多時間和老牛談心。作為一個從外國引進且在皇宮里生活過很長時間的神牛，它自然見多識廣，掌握了各國的語言，而且擅長于說服。

　　這頭牛在年輕時充滿了激情。在娘胎里就長出角，不足月就把母牛肚子直接豁開，血淋淋地出來；成長的過程中無父無母，很是被其他牛孤立，但好就好在它心態積極，勇于進取；跑去印度呆了些日子，牛在那里被視為主神濕婆的坐騎，備受尊重；后來闖到西班牙，受到紅布的挑釁，就沒輕沒重地頂死了幾個愚蠢的當地貴族，也被人戳傷了后背，不得不逃到俄羅斯去，又被進獻到中原來。

　　呆過這樣多的地方，經歷過這樣多的事情，讓它在年老后說出的話都富有哲理，融合了印度教、道教、佛教、**教的各種道義，很容易可以唬住像牛郎這樣只懂依靠直覺闖世界的年輕人。

　　停止偷東西后，牛郎的生活和外界就很少有交際。他變得沉默，去賣喜鵲蛋的時候手里舉著牌子寫好價錢，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收錢的時候也只是把手往下一指，要人自己把錢放到竹籃里。別人如果也這樣做，肯定會被罵做神經病；可正因為牛郎是個有身份的人，就沒人敢罵他，只是覺得他行事的方法獨樹一幟，心思深不可測。

　　通過保持沉默來拒絕和別人交流，這樣固然能夠避免和笨蛋糾纏不休、浪費時間，可未免顯得太過孤獨。

　　牛郎住在自己小小的房子里，打理著自己小小的院子。圍墻實在太高了，只有正午的時候才能有片刻見得到陽光，所以雜草什么都沒辦法生長。只有一些喜歡陰暗潮濕的苔蘚，在石磚的縫隙里旺盛生長，綠得發烏，踩在上面要小心翼翼地提防滑倒。每天早上都要喂鳥，雖說這些喜鵲也能自己去捉蟲子吃，但這樣一來三餐就不夠規律，營養也不夠均衡，而且“喂鳥”這件事畢竟是主人的義務，履行義務后才有資格去行使權利。

　　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聰明人畢竟是少數的，所以他們就很容易孤獨。大多數聰明人解決孤獨的方法是自己給自己設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就像牛郎之前那樣嘗試著做些最困難的事情，把生活看作自己與這世界的智商角力。而當他們把所有的坎都翻完了，把這個世界踩在腳下，就會重新陷入漫無邊際的無聊之中，重新陷入孤獨。

　　依老牛看來，克服這種孤獨的方法只有一種：投身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