煢煢白兔,東奔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太平御覽》
1.
這個故事要從我愛上一個藝術家開始說起。
他雖如此自稱,可相處以來我從沒發現過他有關于繪畫或是攝影的天賦,他甚至連工具都沒有。只憑著巧舌如簧說的我心花怒放,答應將他收留在家中。
他于一個臺風天被吹到這座浮島之上,與他一同漂流的還有依附在他身上的寄居蟹們。一到陸地,它們就紛紛跳下來橫爬向五顏六色的易拉罐。
“真是忘恩負義。”他嗆了不少的水,劇烈的咳嗽著,粉色的扁桃體發出強烈的抗議。
剛好遇見我撐著傘出門查看屋頂的天線,電視里正播放的美食節目斷斷續續,烤箱里的蛋糕快要熟了卻不知道要加榛子杏仁還是奶油抹茶。
“喂。”我應聲轉過身去,傘骨折斷了一半,傘面也被風掀翻了過去。這種突如其來的羞恥感就像是裙子被季風吹起來的少女一般。我矜持端莊從不失態,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卻如此狼狽。所以我顧不得吹亂的發髻,氣勢洶洶的沖向他。
他咳的沒完沒了,卻不影響他諂媚。我親眼看見他在三秒之前才從身邊的水潭里撈出一枚貝殼,現在他就能坦然的單手捧在我面前像是珍藏了多年的傳家寶。
“珍珠才配的上美人兒。”貝殼應聲而開,里面只有一只竊笑著全身都變成淺粉色的水母。
“拿去當首飾盒吧。”他的語氣急轉直下,想要營造的落難王子形象不幸變成了落水狗。海鳥發出烏鴉一般的笑聲,它們脫落的細微尾羽均勻的分布在風中,呼吸道里總有種被撓了癢的毛絨感。
“是這樣的,我嘗試著馭鯨去北極,你看新聞了么,北極的冰塊在消融,不少的北極熊都餓死了。每年冬天的時候我都得向它們借一些皮毛過冬,有這份交情在,這項拯救的任務就義不容辭的落在我身上。可是偏偏遇見了臺風天,那頭鯨魚吃得太少,沒囤積多少脂肪,剛躍出水面就被風吹走了。”
“那憑什么讓我相信你?”我用尖銳的傘頭指著他。
“這算是暴力美學的一種么,還沒動手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了。”他煙灰色的眼珠一翻,用手指撥開了我的傘。“我能背出南歐修道院里365天的花歷。你是九月二十二日的西番蓮,花語是福音,就像此刻你之于我的意義一樣。你不相信我沒關系,但此刻我堅信你就是我的女神了。”
我的臉上徒然變得滾燙。再這樣站下去被雨水澆灌著,不是生根發芽的開朵花就是著涼感冒發燒吧。
2.
他失蹤的第七天凌晨。我莫名的醒來然后看見窗外蹲著的那只白兔。它保持著極好的平衡性在狹窄的窗沿上,它乖巧的與我對視,然后用粉色的舌頭舔去玻璃上的霧霾。脖子上既沒有象征著surprise的緞帶,尾巴后面也沒有夾帶著信件。
我打開窗戶,它就知我心意般的跳了進來,用濕潤的鼻子觸碰著我。
這個島上有馴鹿,有角馬,有羚羊。唯獨沒有兔子。它體型太瘦小,也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角。
“是不是他讓你來找我?”我同他戀愛三個月又零八天,關于如何馭鯨的故事他向我吹噓了不下二十遍,但每當我問到他逗留在此這么久,那些瀕危的北極熊要怎么辦的時候,他總是一副想要糊弄過去的樣子,將易拉罐的拉罐套在我的無名指上說起情話來。我也從未見他與其他動物溝通,如此來說,這只白兔是來替他通風報信的可能一點也沒有。
我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溫熱的身軀在我手掌下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厄夜里我時常會枕在他的胸口聽他鏗鏘有力的心跳,他一咳嗽,胸膛里就有沙啞的聲音傳出像秋季簌簌抖落的葉子或是紫砂壺表面粗糙的觸感。
他的突如其來的消失讓我措手不及,連同他他遺留下的生活痕跡,在一夜之間被洗刷的干凈。我的長發柔軟漆黑,他的短發卷曲泛黃。我有輕度的潔癖進門就換鞋,他喜歡赤腳在外面走帶回家許多沙礫。可枕巾和地毯都像新的一樣一塵不染,連吸塵器也是。我不記得我何時有了這樣徹底的清掃,自從島上進入雨季以來,我就像是即將陷入冬眠的動物,被催生出一身懶惰來。
寫在樹葉上的十二行情詩早就凋零了,畫在沙灘上的一箭穿心也隨著潮汐被撫平。唯獨手指上的一段壓痕還在,我帶著拉環做的戒指睡了一晚,第二天手指腫脹的拔不出來。他歉疚的再也不同我開這樣的玩笑,后來他笨拙的用花莖編了幾次戒指,都以失敗告終了。
好像有關他的一切,都沒能夠留下什么具體的實物來。
我甚至在尋找和猜測中產生了自我質疑。
也許我在混混噩噩中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我們相處時的觸覺與記憶不過是我用來欺騙自己的臆想。之前的某一段時間我總是在做不好的夢,不是被怪物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上追趕,就是被困在一棟有諸多房間和走廊的大樓里不能出去。然而噩夢可以醒來,睜眼的時刻抓在后背的利爪和永遠都爬不完的樓梯就會灰飛煙滅。但美夢不同,化為泡影的美好比虛無的驚嚇更能傷害到人。
此時此刻我就是這樣的悵然若失,像丟了魂了一樣。更準確的說我是失戀了,對象還是一個不清楚是否真實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人。
“阿嚏。”兔子渾身顫抖了一下,也嚇了我一跳。我起身關窗戶,然后把它裹在一條淺綠色的毛巾里。
3.
天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有人敲門,我以為是他回來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整理好就歡欣鼓舞的奔了過去。他逆著光站在門前,面容氤氳在一團金色之中,我夜里沒有睡好,眼睛腫痛思念過度,他不在的日子里我最長連續哭了六個小時,鼻腔堵塞聲音沙啞,頭疼的像是在腦袋里插了一把衣架。光線落入眼睛的瞬間,淚水又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打擾了,我那里停電……”柔和的聲線,與他略微沙啞且爽朗的聲音迥然不同,來的人不是我的戀人。可能是我狼狽的樣子嚇到了他,我慌亂的向上提了提領子“只是感冒了而已。”
下一秒他的手就攀上了我的額頭“可惜我只是個獸醫,不能替你開藥。”在確認到沒有發燒之后,他又放心的收回了手。“我叫單良,是新搬來的,住在你們家后面。”他戴著金絲眼鏡,剛才的光就是從眼鏡腿上反射而來的。
浮島上的住戶稀少,彼此隔得較遠,視線也被大片的灌木遮擋著,看不到其他人的情形。但這里的居民也喜靜,大多獨居。他們分工明確,職業也獨一無二,不容重復。
“你說你是獸醫吧。”
“沒錯。雖然這里的動物性情孤僻不太愿意接收我的治療。”他推了推眼鏡,尷尬的笑著。
“快進來。”我不由分說拉著他進了房間,那只兔子膽大的出奇,非但沒有被嚇得躲起來,反而支起身子,好奇地看著我們。
“兔子?”他也是一臉的驚奇。這個島上存活的從來只有長角的食草動物,它們占據著大片的曠野并且不愿意被圈養,更別說是當做寵物。在來到這個島上之后的許多年,我都再沒見過如此溫馴的動物了。“阿嚏。”它也毫不留情,沖著單良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兔子晃腦袋的時候耳朵也大幅度的顫動著,讓我忍不住發笑。
“它感冒了,看樣子還挺嚴重,你瞧鼻子這里,健康的兔子鼻子周圍是非常干凈的。”
“那怎么辦?要喂它吃人類的藥么?”
“你等等。”說完他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地拿著一個白色的小罐子回來。“還好沒過期,我以為在這里沒什么用途了。”
“兔鼻咳嗽停”我看見了罐子上綠色的字,四四方方,像鎮著內心不安的石頭。
“這里面有藥匙,一日兩次,每次兩勺。”在他的說話聲中,我打開了罐子,白色的粉末鋪面而來,嗆的我鼻子發癢,我張開嘴,他趕在我之前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別浪費了。”
4.
我第一次知道養寵物原來是這樣一件耗時費心的事情,特別是對于兔子這樣嬌弱不堪的生物。我想起小時候總有人在市場里販賣幼兔,它們擠在塞著爛草梗的小籠子里瑟瑟發抖,眼睛都沒能完全睜開,十元一只,或者更便宜。買回去過不了幾日就會因為寄生蟲或是其他疾病死去。
“它的腸胃很脆弱,你要喂它正確的食物,否則很容易拉肚子。”
“這里到處都是草,只要沒有毒就可以吧。”
“理論上來說,作為寵物兔的話吃苜蓿草和提摩西更好一些。”單良說。
“苜蓿我知道,提摩西呢?”
“就是狗尾巴草。提摩西是它的學名。”他一邊說一邊推眼鏡,不知為什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協調感。
“他用這種草給我編過一個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我沒頭沒腦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單良聽見了也不意外。“我就說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會是一個人,他不在家么?”
“他是個藝術家。也許是去了哪些地方尋求靈感,大概過一陣就會回來。我也說不上具體日期,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一個月之后。”我解釋的同時也在勸慰著自己。“對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眼鏡又向下滑了一些。
“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看家,照顧一下這只兔子,如果他回來就告訴他我去工作了。他大概有一米八五那么高,卷發,灰眼睛,嗓音怎么說,恩,很性感。”單良聽見我的描述,噗嗤地笑出聲。忘了說,我的職業是園藝師,這個島上有著大片的灌木和花草等著我去修枝剪葉。因為他的離開,我已經一周閉門不出,路徑上的玫瑰已經長出扎人的刺了吧,雨季過后,它們愈發的肆無忌憚了。
“備用鑰匙在門框上,你的身高應該……”鑰匙是之前他放上去的,他粗心大意,出門的時候總忘記拿鑰匙,有幾次我連續工作兩三日才回來,發現他餓的奄奄一息,可憐兮兮地蜷縮在門前。而單良體型薄弱,個頭也比他要矮了一些。
“沒問題,我夠得到。”單良看穿了我的尷尬,使勁踮著腳,指間剛好能碰到鑰匙的位置。
“要去很久么?”單良問我。
“也許吧,我想走得遠一點,說不定能夠在路途中遇見他。”莫名地,我對剛認識的單良一點陌生感都沒有,像認識良久的熟人一般,放心的托付。
“那這樣吧。”單良抓過我的手,用別在襯衫口袋的筆在我手腕上畫了一個碩大的手表。時針和分針的兩端分別是一只兔子和一個男人的小頭像。“這樣你所看到的時間都是由你愛的而陪伴。
5.
我離家七天,修剪了無數的植物,樹木頂著天鵝狀的樹冠,月季的葉子左右對稱。我看到了人類或是動物的腳印,不同的鞋底與蹄掌的紋路,就是沒有他的。我經過被雨水浸泡的濕潤的草原,他曾誘騙我讓我躺在其中,然后閉上眼睛感受風擦過草葉的聲音,一浪接一浪的起伏不停。
“這個世界由無數的原子組成,自由組合排列形成森羅萬象。此刻它就是海,你在海里。”他對著不會水的我說。說完他便咳嗽個不停,我要睜眼去看,他用手捂著我的眼睛。“沒事,我只不過嗆水了而已。”潮濕的土壤中鐵離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七天后當我回家時,還沒進門就聞見了溫熱的食物香味,是他最拿手的魚湯,廚房里乒乓作響成一團,兔子叼著半截沒有吃完的草梗跑出來迎接我,我以為是他回來了,進去一看才發現是單良系著歪歪扭扭的圍裙,拿著一本菜譜細細的研究。
“圈出來這些紅色的菜名,應該是你愛吃的吧。”單良問我,他的眼鏡上被水蒸氣熏出了一層白霧。失落與感動并存,一時不知道是哭是笑。
“你是哪里找到這條圍裙的?”我記得這條舊的寬大的圍裙只有他做飯的時候才會用,自從他失蹤之后。,就被收在了柜子的深處。
“是它拖出來的。”單良用鞋尖蹭了蹭兔子。“這個用起來剛剛好,你的那一條太小了。”他用沾滿油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比劃著我的身高。而兔子正抖動著身體咀嚼著什么,從我這個角度看來,它好像在嗤嗤發笑,笑的全身顫抖不止。我突然就想,是不是我失蹤的戀人變成了兔子回來,還帶著一個他認為可以幫助我的人。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旁敲側擊,不斷地跟兔子說話,給單良講我和他的故事,從相遇到墜入愛河,再到他失蹤,巨細無遺。單良對我的生活習慣和興趣愛好了如指掌,我越發覺得我們融洽的相處是由那只兔子在指引的。比如說我有一天夢見他回來,坐在我的床邊撥弄著我的頭發,一醒來卻看見體型已經長大了一倍的兔子在我枕邊,當然后面還有被突然醒來的我嚇到的單良“沒想到它已經大的能跳上床了,我正要把它抓走……”
說話的時間久了,兔子便不耐煩的掙脫我跑去玩耍。而單良總是在岔開話題,他隱瞞的極其自然,我沒有任何的突破口。
6.
我認識單良的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勸說單良住在我的家中以便我尋找蛛絲馬跡。直到有一天我要出門工作,兔子卻病怏怏的躺在床邊一動不動。
“我要帶它回我的住處打針,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抱住了我。“這些天都是在你們家地板上誰的,我的腰好痛,我想用你薰衣草芯的枕頭。”
“不正經。”我想推開他,手卻不聽使喚的沒有了行動。兔子聞聲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我像做壞事被抓到現行一般羞赧的逃走了。
我再次回家時,兔子和單良都不見了。房間里依舊一塵不染,冷清的像是他剛失蹤的時候。
“你命中注定要承受著這樣的詛咒,你愛和愛你的人都將遭受災厄離你遠去。”預言者對我說。于是我歷經艱辛跋山涉水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浮島居住。傳聞只要能夠拋棄以前擁有的一切孑然一身,就會在這里實現一個愿望。顯然這個傳聞是騙人的,奇跡在我身上沒有奏效。
“打擾了,我那里停電……電線好像是被嚙齒類動物咬斷了……”熟悉的聲音。“你沒事吧,怎么哭了?”單良大驚小怪的沖過來擦掉我的眼淚,末了又覺突兀般的收回手,在我記憶之中單良沒有這么害羞,只是碰到了我的臉就手足無措。
“第一次見面,我是新搬來的,我叫……”
“單良,你干什么。”我嗔怪道。
“你認識我?難怪我覺得你很熟悉,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見過……”他撓著頭不好意思的笑著。
他忘記了我。
7.
“以前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生病,但是我現在最討厭的事情就是你不幸福,你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他油嘴滑舌的說到,在我看來他所謂的“藝術”就是各種張口即來的不正經話。
“哎?你說最不想得的是什么病啊?”
“恩,應該是盲了或者胳膊斷掉之類的,這樣我就不能修剪花草了。”我身體一向健康,對疾病反而沒有概念。
“我覺得癌癥才是最害怕的。肺癌啊什么的,發現晚了就沒救了。”
“別說這么喪氣的話,反正我們又沒有病,暢想一下未來吧。”吃飽飯之后我枕在他的胸膛上,他被我壓的一陣咳嗽,用還帶著殘余油漬的手揉我的頭發。
“我要你給我生一大堆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子有我這樣的自來卷多漂亮啊。”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星辰一樣亮。
“我們適合養孩子么,不知道好不好照顧,這里又沒有幼兒園。”
“那就先養個寵物適應一下吧,體型小一點的。懂得照顧人的男人才適合生活在一起。”這是他在我記憶之中說的最為認真的一句話。沒想到會在日后以這種形式應驗,我有預感,他跟著白兔一起永遠的離開了。
傳說人死了之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完成一個輪回,在這個期間他們的魂魄漂泊在這世間,注視著自己的所愛之人,同他們一一告別。
大概他已經回來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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