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省是一個海島。天一亮,就會有細鹽窸窸窣窣地從穹頂落下來,沾滿人的脖頸,像是有人把白銀搓碎了。所以,去白銀飯店之前,我特意買了一把長柄雨傘。
熊七八二先生笑話我說,去白銀省就是看白銀的。我還不信。到那兒一看,行啊,白銀飯店連屋頂都沒有。
陳西米姑娘把我們接上船,我們乘著鐵皮船從白銀省的大街上經過。我雙腳交錯在桅桿上,整條街的景致盡收眼底。
我看到整條街都是白銀。
我們是下午兩三點抵達的白銀飯店,這個時候細鹽下得最厲害,我都能感到它們正和我的汗液混合,往頭發孔里滲。
船在白銀飯店門前停穩。我回頭看熊七八二先生,他倒是挺自在的,吹著口哨。我下船的時候,他還坐在甲板上搓身上的鹽。
白銀飯店里躥出一只鹽白的貓,跳到甲板上,沖著他“汪”、“汪”地叫。
我把旅行箱的拉桿抽出來,向上拎起,箱子卻不堪重力,分崩離析。行李滾了一地。
陳西米姑娘沖著我們不好意思地笑。
我們被帶上三樓,是白銀飯店最高的樓層。這里沒有屋頂,沒有墻,沒有床,只有厚厚的一層細鹽,和一個游泳池。
除了我們上來的樓梯口,三樓地板上還開了不少四方的小口,為的是讓細鹽往下落。我湊過頭往下看,恰好能看到一樓大廳中央的白銀飯桌。細鹽正在我腳下流動,速度飛快。
陳西米姑娘對我們說抱歉,因為上一批詩人剛走,還來不及打掃。我把行李拋到鹽堆中,砸到了什么硬生生的東西,在鹽下面。我找到一臺打字機,好像已經不能用了,銹得厲害;而熊七八二先生發現了一根扎頭發的橡皮筋。
他把橡皮筋叼在嘴里,傻子一樣在三樓跑來跑去(用四只腳),“撲通”一聲跳進了游泳池。
我沒有理他,踢出一床細鹽,準備睡個下午覺。
“記得下來吃晚飯喔!”說著,陳西米姑娘踏進一個小方口,細鹽緩緩沒過她的頭頂。
我醒來的時候,熊七八二先生坐在我身邊喝果子。天有點黑,細鹽漸漸稀落下去,快停止了。
“你要嗎?”他將手伸入鹽堆里,又挖出一個果子。他把果子上的金屬拉環揭掉,遞給我。
“喝完果子我們就下去吧。”他說。
話音未落,我的喉間就鉆過一條慢慢長長的嗝。二氧化碳帶著白銀省的新鮮熱量,獲得了自由。
下樓的時候,我們聽到大廳里的交談聲。有新的詩人到來了。他們趁著清涼夜色,趕赴白銀飯店。
有柔軟的煙霧,順著樓梯上升。
陳西米姑娘接我們的時候,就提到過他們。陳西米姑娘是這樣說的:我過會兒還要去接“你們”。我和熊七八二先生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陳西米姑娘解釋了半天,我們終于理解,這是另一撥“我們”,是白銀省本土的“我們”,是白銀省的詩人。
于是此時,視線越過樓梯與細線般的鹽,我們看到我們正坐在白銀飯店大廳的沙發上,抽著紙牌煙,輕巧地嘲笑那些白癡。
我們坐入我們之中。我們挪動了一下屁股,讓出一片凹陷的沙發。然后,我們繼續討論白銀、細鹽、白癡和詩人。
鹽白色的貓從天花板某個小口墜下來,墜到我們腦袋上。它在不同腦袋間蹦來跳去,終于蜷臥在了熊七八二先生的頭頂。
貓開始困倦,而我們興奮地統一了意見:我們就是白銀啊。
一位我們從腰間掏出撲克盒,為我們每人發了一張紙牌煙。我們將紙牌煙卷起、點亮,不斷說著,白銀好。
我們與我們混成一片,帶著智力上的親切感。
陳西米姑娘端上來一碟象環。她向我們介紹說,這是白銀飯店原主人的拿手菜。
“他長詩第一部分的結尾提到了這個菜,說是將大象切片以后得到的。其實哪有這么神秘啦,是豬肘切出來的。”
不一會兒,陳西米姑娘又端上一碟翼龍翅。
“哈哈,其實是蝙蝠的翅膀啦。”
我們紛紛按滅手中的紙牌煙,陷入惋惜與緬懷之中。在我們看來,白銀飯店原主人是真正的詩人,是先驅。
這讓我們覺得,坐在白銀飯店里吃飯,是一種榮幸。
陳西米姑娘丟給鹽白貓一根骨頭。
多年以前,在大陸骨架的游樂場里,我和熊七八二先生套著猩猩的粗手臂,比賽奔跑。大人們帶著小孩子,在歡呼;畫匠帶著畫板和各種色彩的牙膏,把我們比賽的場面變成油畫。
大陸骨架處處都是龐雜無端的油畫:商場的招牌是IMAX油畫,地上的斑馬線是細條油畫,車行道邊的透明洗手間里是油畫,甚至交警的臉也被拆掉,換成小幅油畫。
要不是白銀飯店原主人,這一切都不會得到改變,詩人將永遠生活在大陸骨架的白癡們中間,套著猩猩手臂,比賽奔跑。
(熊七八二先生并不像我一樣,那么厭倦猩猩手臂,他對一切都不那么有所謂。直到現在,他還喜歡四腳著地,跑上一圈。而我更喜歡穿光滑衣著,說文明話。因為我們是詩人啊。)
品嘗完象環、翼龍翅和海馬干,時候已晚,我們筋疲力盡、口干舌燥,不斷有古怪的氣體從我們喉嚨里冒出來。有人提議要跳迪斯科。陳西米姑娘取了鑰匙,帶我們去地下迪斯科舞廳。
這個地下迪斯科舞廳也是白銀飯店原主人的遺產之一。為了讓迪斯科更吵,原主人在舞池上墊了鋼板。
只要在白銀飯店吃飯,就能免費跳迪斯科,這是白銀飯店原主人立下的規矩。白銀飯店剛建立的時候,還有許多不知好歹的白癡前來吃飯、跳舞,但舞曲一響起,他們就知道自己錯了。
白癡們不喜歡鋼板,而詩人一晚上能踩壞三張鋼板。不論男人、女人,都在夜晚換上白襯衫,抹猩紅嘴唇,穿上高跟鞋跳舞。鞋尖和鞋底都有鐵皮,噠噠響。不要緩沖,不要減震。要跳到鐵板鑿滿小坑,跳到鞋跟戳歪,跳到腳后跟骨頭粉碎。
已跳壞一張鋼板。在更換鋼板的嘈雜間隙,我對陳西米姑娘說,想參觀原主人的冷藏柜,見識一下原主人。陳西米姑娘不自覺地低垂了一下眼簾,擺擺手,表示不要掃了大家的興致。
于是,我們又跳壞一張鋼板。大家終于心滿意足,燈光全亮。
我們上樓,來到大廳。陳西米姑娘端出一碟磨好的細鹽,我們用手指蘸了細鹽,抹到自己的鼻息里。
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要去白銀省各處采集細鹽。因為不同地方的鹽有不同的氣味,我們采集的鹽會作為白銀飯店的儲備。
今夜漫長,有的詩人準備穿過清涼夜色,趕回自己家,明早再聚;而有的詩人,已陷在沙發里睡著,鼻翼還粘著細鹽。
“快上樓睡覺吧,你們是客人。”陳西米姑娘小聲說。
我與熊七八二先生上樓,大廳的燈熄了。我們發現沒有屋頂沒有墻的三樓,在夜色下愈發廣袤,像是沒有邊際。一切銀白。
今夜的夢境干燥、顆粒細小,有白銀微風一樣吹到我的臉上,我透過睫毛的柵欄,窺見夢境里鹽堆起伏不定,消長、移動。
熊七八二先生在另一個遙遠的鹽堆里睡眠,巨大的眼皮關閉,而肌肉連結著一對手臂在鹽層下流動。他摸到另一雙手臂,光滑而疲憊的手臂、細致而纖長的手臂。那雙手臂帶著涼意,在白銀里化成濕塌塌的一灘水,熊七八二先生的眼珠在眼皮下飛速轉動。
同時,白銀正從他們身下往下滲,速度飛快,是被拋動的繩索。
有一聲輕微的喘息滑過鹽堆表面,輕微卻穿透顱骨。熊七八二先生手臂的摩挲聲迅速蓋過了喘息聲,他套著猩猩的粗手臂。
三樓地面的小口開始爆炸,每一個都在爆炸。滲到樓下的白銀開始反涌,涌出小口,終于噴涌成直線,直噴到了天上。
我的眼睛被白銀所淹沒,沉入白銀最底處。
白銀飯店門口,我們跨著自行車向我告別。天亮了,白銀又一層一層地篩下來,我們要去白銀省四處采集細鹽了。據說在白銀省的邊界,能看到有人騎著自行車,從海面上經過。他們是從大陸骨架來的。我和熊七八二先生并不是騎自行車過來的,因為我不會騎自行車。我們乘的是海上長途客車。
“你真的不去嗎?”我們問我。
“不啦。”我心里想的其實是,如何修好那個生銹的打字機,它昨晚“咔嗒咔嗒”響了一夜。
熊七八二先生和我擁抱告別。他塞給我一個紙團,我將紙團揉開,是一張郵票,上面我和熊七八二先生正在比賽奔跑。
“記得給我寫信。”熊七八二先生說。
說完,熊七八二先生也跨上自行車,我們踏動自行車踏板,離我遠去。從此,白銀飯店只剩下我和陳西米姑娘。
“好啦,沒關系啦。”陳西米姑娘說,“還會有新的你們來的呀!”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躺在廣袤的三樓,修理打字機。在每天下午細鹽降得最烈的時候,我跳進游泳池游泳。游泳池底有三五個發燙的大冰塊。陳西米姑娘偶爾會上樓,端一碟象環給我。
“下來一起生活吧。”陳西米姑娘說。
我沒有下樓,天氣卻越來越冷。細鹽越下越稀薄,有時甚至中午才開始下,下午三點鐘就停了。
端上來的象環也不再鮮嫩,卷起一圈硬邊。
“下來吧,”陳西米姑娘說,“我帶你去見冷藏柜。”
“不!”我終于把打字機修好了,我要用打字機敲一封信,貼上皺巴巴的油畫郵票,寄給熊七八二先生,“你說我給我們寄信,我們能收到嗎?——這里是白銀省啊!”
“下來吧。”
我們到了廚房。冷藏柜上,我見到白銀飯店原主人的大腦切片,整整齊齊擺成一行。不只是原主人的,還有別的優秀詩人的。有些大腦還來不及切,卷心菜似的堆在一起。
白銀飯店的理念是,所有的詩人都應該死于腦力枯竭,而非其它。枯竭的大腦被存儲在冷藏柜里,成為一種榮耀。
但現在,我們騎著虛幻的自行車,去白銀省邊緣尋找氣味各異的細鹽,不再回來。我們在浪費最終的智力。
白銀省變冷了,再也沒有熾熱、燙腳的白銀了,再也不是詩人的最佳棲居地了。
陳西米姑娘抱著我嗚咽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我:“我們要不要把原主人吃掉?”
鹽白貓已經連吃好幾天詩人的大腦了。大腦的神經元還能互相交流的時候,存儲的是智力,而現在只有熱量。
我們把鹽白貓燉了貓湯,每人揀一個詩人大腦,往湯里面削。換做以前,大腦一定已經癱軟成皮子了,但白銀省的夏天已經永遠過去,僵硬的大腦在我們手中,只化掉薄薄一層。
“我愛你們,”陳西米姑娘說,“謝謝你們來白銀省啊。”
我們喝掉貓湯,恢復了一點活力。陳西米姑娘將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我感到一層細細的涼意。但貓湯在我胃里,是暖的。
我把陳西米姑娘的手輕輕推開,彼此都感到一陣陌生。
“你知道嗎,”陳西米姑娘說,“曾有人讓我很生氣。快猜,接下來怎么了。”
我沒有理會她。她把嘴唇湊上來,對著我吹氣,滿嘴都是貓湯濃白的、甜滋滋的果香。她輕輕撩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我就在這里,和他造了一匹馬。”
“我們來造一匹馬吧,怎么樣?”“猜呀!”“暖和一下吧。”“你喜歡迪斯科嗎,你喜歡跳嗎?快來,我們跳迪斯科,我們跳。”
我的耳畔充斥著她濕熱的氣息,外面突然震響起了迪斯科的聲音。我心臟一搏動,身體也活了過來。我知道我們回來了,我們每個人都采集了好幾瓶細鹽回來了。那是深藍色的細鹽。我們一進門,就把細鹽丟到沙發上,胡亂抹了紅唇,迫不及待去跳迪斯科了。
我想離開,但陳西米姑娘盯著我。她不在乎迪斯科舞曲的聲音,不在乎天氣又開始回暖。她在我身上摸索那把長柄雨傘。
她摸到了長柄雨傘,從我身體里抽出,豎直舉起,摁下按鈕。傘嘩的一聲撐開了,大到漲滿了整個屋子。有細鹽從三樓地板的小口漏下來,落到傘面上,發出一陣沙沙聲。
傘面漸漸繃彎,傘骨積蓄了極大的力量。我們在長柄雨傘下面,沒有說話,空氣中也滯留著沉默的壓力。又過了一會兒,迪斯科的聲音更大了,高跟鞋踩踏鋼板的聲音震耳欲聾,天氣也更熱了,回到了剛來白銀省的時候。此時更是無法說話,無法呼吸,無法相視眨眼。時間無法流動。
傘面終于撐不住了,猛地撕裂,傘骨迸飛出去。陳西米姑娘仍豎直地舉著長柄雨傘,沒把傘柄放下。我看到迸飛的傘骨在我們四周不斷落下,它們白、彎曲,一端尖銳,像下雨,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碎成一地瓷片。
好一會兒,我才發現迪斯科的聲音已經消失,在雨傘崩裂的時候就停止了。其實整個白銀飯店都在崩裂,在剝落,在四散。擺著白銀飯店原主人大腦切片的冷藏柜倒在了地上,天花板也一塊一塊墜到我們四周。我聞到潮腥的氣息。詩人們一定在瞬間全部死去了,大腦在下落中紛紛爆炸,空氣里處處游走著不可告人的智力。他們變成骷髏骨架,混入不斷落下的傘骨中。而鹽白貓的標本在搖晃的屋子里,不安地跳來躥去,飛上天花板。
“是白銀省幸存的恐龍喔。”陳西米姑娘說。
“什么?”
“傘骨,是恐龍的骨骼在散架。”
我們恢復了聲音,恢復了呼吸,恢復了對視。在熱量與細鹽中,在造馬聲與貓湯的白甜果香中,陳西米姑娘舉著孤零零的傘柄。沒有一塊天花板,沒有一塊恐龍骨骼落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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