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陽光直直地照進我們的保健品店,割走一塊滾燙發亮的地板。保健品店外的小鎮,一如往常。總有人往窄細無人的街道上潑剛洗完下體的臟水;總有人在午睡;也總有少年像幾年前的我一樣,在這樣蒸騰的午后,踩著快要融化的白球鞋,沿著街心稍微干凈的部分,一路踢開裝著爛蘿卜、菜葉的塑料袋,踢開快被曬成粉末的塑料模特,穿過向上滾滾散發的垃圾、尿素味道,去廢棄的鐵皮屋頂菜場里,尋找一塊安靜、私人的蔭蔽。
他還會像幾年前的我一樣,一個人在菜場生銹的屋頂下,玩一下午電子寵物嗎?電子寵物上,游戲并不多,我打開了一個賽車游戲。每輛賽車都由一個“土”字表示。賽車越開越快,我在賽車爆炸的一團一團煙霧中,度過了整個下午。有時候會有人別著塑料刀劍,褲袋里重重地墜著一疊水滸卡。
“一起來拍水滸卡嗎?”他們問我。
“不,我玩電子寵物。”
“我們不賭卡,一起玩吧。”
于是幾個人頭頂著頭,湊成一個小圈,直接坐在地上。頭頂有傾斜的鐵皮屋頂擋著,菜場里有著與外邊兒不一樣的氣息。偶爾竄入鼻息一縷滾燙潮濕的腐爛味道,也帶著些許不可告人的涼意。一個下午倏忽過去,小鎮臭氣蒸騰的速度緩慢下來了。天黑了。我一邊褲袋里墜著莫明奇妙贏來的水滸卡,一邊褲袋里塞著電子寵物,抄近路回到我們的保健品店。
我為何不在自家的二樓、在自己的房間里、在自己的床邊房間內側坐著,可以開上機箱巨大的老式空調,把身體埋得比床面還低,像在自己房間里消失了一樣,玩一下午的電子寵物呢。
母親會在一陣松動的空氣,與郁熱的頭疼中醒來,從一樓保健品店的大廳穿過,尋找我的蹤跡。就像我去了廢棄菜場一樣。
她打開我的房門,發現空調開著,而我卻不見蹤影。于是順手拿起柜子上的遙控器,將空調關閉。我則裝作不知,在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后,悄悄從床的另一側站起,重新打開空調。
小鎮的少年各有各的生活。我不再在自己的房間隱身地呆一下午玩一下午電子寵物,而選擇去廢棄的鐵皮屋頂菜場碰運氣玩水滸卡;我不再去廢棄菜場,而選擇這樣百無聊賴地在我們的保健品店里看店——這都是因為,小鎮的少年各有各的生活。而我,正從這些樣式各異的小鎮少年身體中,穿行而過。簡而言之,我長大了。
而其實,我并不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電子寵物重新換上紐扣電池,還可以玩賽車游戲,但我已經不喜歡賽車游戲了。
我都不知道,這樣臃腫的夏日里,還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無聊了。
就在這時,高中那會兒的狐朋狗友雷二和陳富竟然勾肩搭背地出現在了保健店門口。他們站得扭扭捏捏的,但好歹削去了門口的一片光亮,眼神越過坐在保健品店中間的我,歪歪斜斜地投在貨架上。
“怎么,來買保健品呀?”我問。
“不不不,哪能啊。”雷二把胳膊從陳富肩上撤下來,“我就是覺得餓了,想去買吃的。”
“那你來我們這店里買啊?”
“不不,哪能啊,我這不是叫你和我們一塊兒去么。以前我們不是還經常一起翻墻去買夜宵的嘛,怎么一畢業就給忘了呢。”
思量了一番以后,我再次將空無一人的保健品店留給了午睡中的母親。
不知道一會兒她從風扇振顫的聲音中醒來,穿過空蕩蕩的保健品店大廳、穿過交叉的樓梯、打開我的房間尋找我時,大廳里那空蕩蕩的風,是否與幾年前的菜場下午有幾分相似。
我和雷二一起坐在陳富的摩托車后座,向小鎮另一頭飛馳。一路上仍與往常一樣,有人將新鮮的空啤酒瓶成箱地甩到街上;有人在街上嘔吐,吐著吐著就蹲了下去,臥倒在街道上;有人拿著捕蝴蝶的網兜,在街上游來蕩去,期待遇見以垃圾為食、沉默不語的白巨獸,它們肉質鮮美。
現在小鎮上的白巨獸已經很少了,自從人們開始食用它們,它們的末日就到了。而小鎮的垃圾,自然越來越多。
我們躲避著各種垃圾,在一如既往的陽光中顛簸。越過小鎮唯一的一座橋后,我們已經到了另一半的小鎮。又穿過一片作物高過頭頂的田野,我們駛入了一條小巷。
小巷上方有鐵皮屋頂,有各式各樣雜亂的建筑。這條黑暗的小巷,似乎長到沒有盡頭。我不由地抱緊了雷二。
“操,干什么啊臭流氓。”他撥開我的手。
“跑這么遠,你是要去買什么吃的啊?”
“買什么?”他停頓了一下,“我最近腎不好,我得去買保健品。得買一大箱。”
這個時候騎著摩托車的陳富也像是想到了什么。
“操!”他說,“我終于想起來我要干什么了,我的摩托車壞了,我要去鎮子另一頭修摩托車。”
小巷已經是越來越暗,像是一個地牢了。甚至可以聞到水的味道。我們的車速漸漸慢了下來,因為前方出現了一道窗戶,猛烈的陽光正從窗戶外面打進來,被不銹鋼欄桿切成一截截長條。
陳富將車停在了窗戶前,我和雷二依次下了車。陳富也下了車。我這才知道陳富的摩托車哪兒壞了,原來是沒有輪子。兩個輪子都掉了。怪不得這么矮,一路騎來總發出金屬磨地的刺耳聲。
“這不銹鋼欄桿空隙這么小,摩托車該怎么拿過去呀。”陳富說。
“拆了吧,反正你已經要修了。”雷二提議。
“也是。”
于是我們在窗戶這邊兒拆起摩托車來。我們把不銹鋼欄桿一根根地踢下來,頭在地上錘成十字螺絲刀的樣子,勉強可以擰螺絲了。拆著拆著,我們都餓了。
我一摸口袋,發現口袋里恰好裝著一板保健品。
“你們要么?”
恰好十二粒,我們每個人吃了四粒,覺得不那么餓了。唇齒間還散發著櫻桃與車厘子果醬混合以后的清香。
“行了,我們走吧。”陳富站了起來,面前已是一大堆拆卸完畢的摩托車零件。我也站了起來。
而雷二還在咀嚼剛才的四粒保健品,嚼個沒完,壓根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我們將身體塞過窗戶,卻發現那邊根本踩不到底。像是一個懸崖。陳富已經抓不住了,手一松就掉了下去。只聽到重重的椅子翻倒的聲音。我把頭偏過去,發現下面是一間教室。這扇窗戶,是教室后墻上高高的窗戶。
于是我也將手松開,身體重重地砸在了陳富身上。
我們在窗戶底下大喊:“快——把——摩——托——車——丟——下——來——啊——”
我們喊得此起彼伏。
可惜的是,雷二好像完全沒有理我們的意思。更可惜的是,教室里同學越來越多。新進來的同學,人人都搬了一把椅子。
“快——啊——雷——二——”
新進來的同學,把椅子疊到了別人身上,踩著別人的肩膀坐到了椅子上。更晚來的人,就坐到第三層去,或者第四層。現在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這間教室這么寬敞、這么高。顯然這里的校規很嚴格,而學生都很用功,是我們那一半小鎮沒法比的。
我和陳富,只好逆著涌入教室的學生,向外面趕。但等擠出教室,我已經找不到陳富了。
我繼續向外擠去,一直擠到教學樓大廳。我看到大廳外邊兒,更多行色匆匆的學生,或端著搞過頭頂的教科書,或頂著椅子,向教學樓內涌來。
我實在站不穩腳跟,倒在了地上。無數張鞋底印在了我的身上,帶著優等生的理所當然。
鈴聲響起來了。幾秒鐘后,教學樓大廳一片安靜。
我站了起來,在教學樓大廳里走了一圈。教學樓大廳中間是一面大鏡子,我可以在鏡子上看到自己的慘象。大鏡子的左邊和右邊,分別是兩條交纏的木頭滑梯。共四條。沒有樓梯。
這個時候教學樓大廳里的掛鐘敲了起來,當,當,當,敲了十下才停。看來他們學校是十點鐘上課,但上課鈴早了那么半分鐘,或者大廳的掛鐘晚了那么半分鐘——或者兩個都不準。
掛鐘敲完以后,前邊兒的小匣子突然打開了,彈出一枚連著彈簧的眼珠子。顫動了幾下以后,又收了回去。
我坐到其中一條滑梯上,身體不由自主地順著滑梯滑了上去,一直滑到頂樓。我這才意識到,這邊的教學樓沒有樓梯,因為他們是用滑梯上樓的。當然也用滑梯下樓。左邊一上一下需要兩條滑梯,右邊一上一下也需要兩條滑梯。
這個教學樓的頂樓,與所有教學樓頂樓一樣陰暗。陰暗到已經不像是夏日了。我看到自己踩過的地方,都留下了腳印。教學樓的頂樓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的灰,不知多久沒人上來過了。
我看到一個木頭箱子,就把腳放了上去。木頭箱子就像枕頭一樣,凹陷下去了一塊。我把腳拿開,木頭箱子自動打開了一道縫隙,緩緩地吐出一張紙條。我等紙條吐完,接過來一看,發現上面寫著我的姓名、性別、年齡、身高、體重、心率……
教學樓頂層的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是警報聲夾雜著人聲:有入侵者,保持警惕;有入侵者,保持警惕;有入侵者,保持警惕!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操,我不是入侵者啊。還有,這個木頭箱子為啥踩一腳就會凹下去啊。”
喇叭的警報聲停了,里面的人回答我說:“其實你從另一條滑梯上來的話,就能見到另一個箱子了。那個箱子比較結實。”
我順著他的提示找到了另一個木頭箱子,踩上去,果然紋絲不動。將腳拿開,這個木箱一樣吐出了一張紙條。
“請入侵者下樓。”喇叭里的聲音說。
由于我是入侵者,我被罰和學校的學生一起上體育課。這里的體育課,內容就是大家擠在一起,互相撞來撞去。
怪不得剛才擠不過他們,我想。
這個班的班長還不知學習委員,是個男生,撞我撞得特別兇。他除了親自來撞我,還暗中打手勢,讓班里的同學撞我。撞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自己口袋里的電子寵物不見了。原來在互相碰撞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是小偷。我身上的東西在一點一點被偷走,最后我變得赤身裸體,仍被不停地撞來撞去。
下課鈴響了。我覺得自己終于解脫了。
“電子寵物,快把電子寵物還給我。”我朝他們喊。
“少誣陷人啦,我的電子寵物也弄丟了呢,也是剛剛弄丟的,是不是你偷的?”男班長還不知學習委員跑到我跟前說。
“肯定就是你偷的啦!”男班長還不知學習委員從口袋里掏出了我的電子寵物,“我打個電話給我的電子寵物試試。”
于是他撥通了自己電子寵物的電話。
他口袋里傳出了電子寵物的叫聲。
“哈哈哈,原來不是你偷的呀,原來還在我自己的口袋里呀。”他拿著我的和他的電子寵物,離開了。
我剛想追上去,就出來一位老師把我攔住。
“同學,請做課間操。”
我被帶到了做課間操的大操場上,大操場上停滿了手持雙劍的變形金剛。
“快乘上去。”老師說。
周圍的同學一齊開始脫校服。他們剝掉了短袖T恤,褪掉了半腳短褲和裙子,去除了夏日一切的紛紛擾擾。與我一樣赤身裸體,登上了變形金剛。我也登上的變形金剛。
課間操的音樂響了起來,手持雙劍的變形金剛們做起了整齊的課間操。我總想揮劍將前面同學的頭顱砍下來,卻總是失敗。
整個視線漸漸模糊,整個鏡頭漸漸拉遠。
出現了學校的名字:XX中學。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陳富,想到了雷二,他們到哪里去了?我還是更喜歡另一半的小鎮,那個拋滿了垃圾、臭氣熏天,白巨獸來來往往尋找食用垃圾的小鎮。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睡在保健品店的二樓、我自己的房間里、我自己的床上。老舊的空調運轉得正歡,而我全身是汗。母親恰好打開我的房門,向內張望,她當然看到了我。她什么也沒有問,只是無聲地坐到我的床邊。她對我說:“我剛才在電視上看了一部電影啊。”
“叫什么名字?”我問。
淚水卻順著母親的臉頰流了下來。
“那我自己去看吧。”
到了電視機前,那部電影果然又在重播了。電影的名字叫《金錐子》。一群人,在廣袤的沙漠里,發現了一卷布,就開始剝這卷布。他們剝啊剝啊剝,飛快地剝,剝了十幾層還沒有剝完。我沒有耐心看了,把電視機關掉,才發現,天都黑了。
我走下樓,保健品店的店面還開著。母親不知道去哪兒了。我覺得空氣松動、郁熱、頭疼,那些與保健店不相干的陳富、雷二、學校、沙漠、金錐子,還有飛快地不停地剝布的聲音,重復地回蕩在空蕩蕩的保健品店大廳里,也許也重復地回蕩在空蕩蕩的小鎮上空,掩蓋了小鎮原有的熱烈、陰郁、腥臭、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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