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訪煙酒店

　　夜晚不知怎么，醒來了。現(xiàn)在是夏天，卻完全沒有夏日的郁熱與躁動，只有空虛，只有白茫茫的寒氣從地板上升起來，以及，窗戶外面，煉油廠詭異明亮的夜景——裝置燈、路燈、手電燈照亮著煉油廠。輸油管道、鍋爐、油罐構(gòu)成的煉油廠，永不停歇。

　　我坐在床上，能想象出，工人們穿著鉛色的沉重襯衫，戴著安全帽，在夜色中夢游般行走著。他們倒立著行走在管道上，他們傾斜著，如履平地。一切井井有條，甚至都無須發(fā)出聲音。

　　這就是煉油廠的夜晚，靜得如黑洞。

　　又或者，會突然有爆炸般的巨響。

　　響到讓你覺得，是自己在做夢。

　　我或許就是在這樣的響聲中醒來的，這樣的響聲總是來去迅速，不留痕跡。當(dāng)聲音鉆入我的耳廓、充分抵達(dá)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以致我殘留著暈眩的夢、從枕頭中打撈起自己的頭顱時(shí)

　　——它們早已逃之夭夭、毀尸滅跡，消失于空氣。

　　我就這樣莫明醒來了，覺得肚子很餓，而且很冷。

　　在床頭柜的雜物里翻找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還有大半袋散裝的糯米核桃糕。拆了一小袋。很糯，不甜，也不黏牙。于是我坐著，一袋接一袋的，把剩下的糯米核桃糕，全吃完了。

　　饑餓緩解了許多，但我還是冷。我決定起身活動活動。這里要說明一下，我所謂的起身活動活動，就是跳繩。

　　因?yàn)槲覐男〔粣圻\(yùn)動，唯一擅長的運(yùn)動就是跳繩了。我能連跳一千個(gè)不斷。于是我穿起衣褲，連跳了一千個(gè)。也不管樓下樂不樂意。

　　熱了。但還是空虛。

　　我坐著，躺著，都覺得空虛。突然覺得，現(xiàn)在確實(shí)是夏天。這是郁結(jié)，是白天游走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的熱氣，夜晚在胸口的郁結(jié)。想抽煙，發(fā)現(xiàn)手邊的剛抽完。決定，去探訪一下生活小區(qū)里的煙酒店，據(jù)說是開通宵的。

　　下了樓，才發(fā)現(xiàn)生活小區(qū)里，并不如想象中靜謐。煉油廠的工人們，不僅在煉油廠的夜色中行走，還擴(kuò)散到了廠區(qū)之外，擴(kuò)散到了生活小區(qū)中。他們像緩慢流散的黑色漿水。

　　像纏滿細(xì)小燈泡的街道上，無聲地過節(jié)；像遭了大火，人們緩慢地逃離；像一顆巨大的黑色心臟從天而降，砸在了煉油廠里。

　　工人們是黑色的漿水，緩慢地流散。人群在流散。

　　有人弓起身子，把自己卡在樟樹的枝椏里，尋找合適的姿勢入睡。他閉著眼睛，只是不斷地扭動脖子，伸長脖子，覺得不適。

　　他們都在煉油廠的夜晚中暫住，疲于回家了。

　　但我是去煙酒店的，我的目的明確。于是，步履匆匆地穿過他們，像是穿過形形色色的雕塑。

　　在路燈下，我忽然瞥見一個(gè)小東西。走近看，發(fā)現(xiàn)是一只十幾厘米大的寵物蜘蛛。渾身毛茸茸的，蜷縮成一團(tuán)。似乎是在睡覺，或者是覺得冷。

　　前段時(shí)間，生活小區(qū)里開了一家寵物蜘蛛店。許多人從店里買了蜘蛛，用塑料袋裝著，還沒到家，蜘蛛就從塑料袋口逃走了。

　　于是，小區(qū)里總是零星地跑著幾只寵物蜘蛛。有時(shí)候，一輛私家車從小區(qū)里開過，路上就會多一具扁平而多足的尸體。

　　我把手伸過去，觸碰它，小家伙沒有理我。我便放心地將它整個(gè)抓起，放入褲袋。

　　到了煙酒店。煙酒店煙云繚繞，大家在打麻將。但是不吵。倒班的工人，穿著鉛色的工作服，摸了一個(gè)“萬”。不要。邊上的人，摸了“八條”，也不要。他們都沒有說話。

　　他們不聊天，他們只在“吃”和“碰”的時(shí)候說話——沒有任何方言腔，人人都說普通話。甚至，連“吃”和“碰”也省了。

　　——有人“胡”了。

　　開始洗牌。氣氛稍微不那么凝滯了，煙云的流動也加快了。終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問我：

　　“買煙啊？”

　　他起身到柜臺前，問我：

　　“買什么煙？都是好煙，煙好，世界銷量第一。”

　　我隨手點(diǎn)了幾種。我對煙的要求不多，不怎么認(rèn)牌子，只要是煙就行了。他把煙用塑料袋裝好，又問我：

　　“要酒嗎？酒也好的，都是好酒，世界銷量第一。”

　　我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他：

　　“有清涼型的煙嗎？薄荷味的。”

　　他說：“有有。”又給我裝了幾包，又問我：

　　“酒要不要？酒不錯(cuò)的，酒好，世界銷量第一。”

　　我說：“不用了吧。”

　　他執(zhí)意說：“買回去燒菜也好的嘛！”

　　于是捎了一小瓶。

　　我提著煙和酒，走在煉油廠生活小區(qū)的路上。在這冰涼空虛的夏日夜晚，在緩慢行走的工人之間，我很想去見一下前女友。

　　她也住在這煉油廠的生活小區(qū)里，不過，她已經(jīng)嫁人了。她和她的老公，都是煉油廠的工人。

　　我不想直接回家，我想去看一看她。

　　或者說，看一看“他們”。

　　很久沒有去，我都快記不清是哪個(gè)單元了。跑到門前，敲了門，許久，門沒有開。我呆立了幾分鐘，覺得喉嚨里癢，想抽煙。這么晚了，他們一定是睡了。我決定，抽完一根煙就走。

　　我去褲袋里摸打火機(jī)，卻被什么扎了一下。這時(shí)，我才想起，寵物蜘蛛就在口袋里。所幸的是，應(yīng)該沒什么毒。我把它掏出來，發(fā)現(xiàn)它變成了一個(gè)十幾厘米高的裸體小男孩兒，脖子上套著個(gè)小項(xiàng)圈。

　　就在這時(shí)，門開了。開門的是，穿著睡衣的前女友。

　　小男孩兒一看到前女友，就驚恐地跑了起來，沿著我的手臂、腰、腿，跑到了地上。

　　他還想跑遠(yuǎn)，前女友開腔了：“喲，什么呀，小禮物？”

　　前女友用拖鞋尖在地上輕巧地一抹，小人兒身下爆出一灘漿水。只見他扼著自己的脖子，欲吐未吐，沒幾下就不動了。

　　進(jìn)了門，前女友就引我一起坐到了廚房里。

　　她問：“你還喜歡我么？”

　　“呃，還有點(diǎn)吧。”

　　“只是有點(diǎn)啊？那你來這里干嘛。”

　　“晚上睡不著，去小區(qū)煙酒店買了煙和酒，順便過來看看……”

　　“別走了吧。”她打斷我說。

　　“啊？”

　　“我說，別走了，晚上住在這里吧。”

　　“你老公呢，他還沒回來嗎？”

　　“是啊，還沒回。”

　　“他根本就不愛你嘛，你還這么愛他干嘛呀！”我開玩笑道。

　　“我就是愛他，就是愛他！”她說，“你根本不懂愛嘛。”

　　她像是生氣了，半天不說話。時(shí)間像是又回到了當(dāng)初分手的時(shí)候，她歇斯底里地重復(fù)幾遍“我就是愛他”，然后留下大段沉默。

　　為了打破沉默，也為了讓今晚不那么像過往，我只好硬著頭皮，沒話找話地問：

　　“他……在倒班啊？”

　　她點(diǎn)點(diǎn)煤氣灶：

　　“高壓鍋里煮著一部分呢，浴缸里躺著一部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雙手都戴著橡膠手套。一只手耷拉在腿上，剛剛為我指了指煤氣灶；另一只手?jǐn)[在小腹上，手指正不自覺地接近下體那個(gè)毛發(fā)舒展的位置。煤氣灶上，高壓鍋正吹出熱氣。

　　“別開玩笑了，他這么一個(gè)大男人，骨頭硬，你能砍碎啊。”

　　“不是你幫我一起砍的嗎？”她笑笑說。

　　我心里一凜，倏忽覺得，自己今晚來錯(cuò)了。這場夢游般的夜訪，為何一直緩慢而窒息，為何充滿了空虛與莫名的郁結(jié)，似乎都得到了解釋。又像是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有解釋。

　　屋外像是燃著一場火焰。在這夜訪的晚上，樓上樓下都在緊急逃生，他們像虛構(gòu)的影子，從窗口不停掠過，墜入火海。

　　她把手伸向煤氣灶，把火關(guān)了：

　　“熟了。”

　　又說：

　　“你要不多陪我會兒吧，等高壓鍋氣沒了再走。”

　　我想了想，說：“要不就不走了吧，陪你。”

　　“你真好。”

　　她把臉貼到我的臉邊，給了我一個(gè)短暫的吻。

　　又說：

　　“對我好，也不要為了我殺人啊。這可是犯法的。”

　　我回吻了她，說：

　　“沒關(guān)系，我愛你。”

　　廚房里，都是肉香。在這樣空虛的夏日夜晚，肉香倒是能讓人滿足不少。我的手挺涼的，肚子也又開始餓了。

　　但現(xiàn)在不能跳繩，手邊也沒有糯米核桃糕了。

　　“要不要抽煙？”我突然問。

　　“好啊。”她說，“煙，世界銷量第一。”

　　我在塑料袋里翻找，找到一盒清涼型的，薄荷味。拆了塑封，打開煙盒蓋子，遞給她。她熟練地摸出一根，打開煤氣灶，點(diǎn)燃，又迅速熄了煤氣灶。我自己也摸出一根，湊到她嘴邊，借她煙頭的火星點(diǎn)燃。煙很細(xì)，味道甜絲絲的，涼到嗓子里。

　　氣氛一下子柔軟起來，開始冒煙。

　　“那酒呢，要不要酒。”

　　“酒就不用了。”

　　于是，我們在狹窄的廚房里抽煙，一根接一根。我們互相繼承著火焰。夜晚就這樣迅速過去了，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