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油廠的居民們,正在電視機中等待洪水。在廠臺新聞組的策劃下,他們戴著雨傘、穿著雨披,在新聞鏡頭中來去穿梭。
他們聒噪而嫻靜。有的人罵罵咧咧、搖搖擺擺,在亮黃色的雨披和膠鞋中尖叫著,仿佛鴨子;有的則只輕薄地套了一身水母皮囊,里面的碎花洋裙像是被陽光下的櫥窗玻璃,輕輕地隔開。
嗯——就是她了,就是這個穿著碎花洋裙、套著水母皮囊的高年級女生了,我在放學路上看到過她很多次。
煉油廠子弟小學放學的時候,正是煉油廠下班的時候。所有的工人,都穿著雨披、戴著雨傘,里邊兒鉛色的工作服被陽光洇濕了一大塊。所有的人都騎著自行車,車流像波浪,在馬路上交替著前行。
她輕薄地套著一身水母皮囊,直直地走向馬路對面去了。車流在她前后舒緩地經過,像水流經過水流。
這個暑假,整個小區都在燃燒。奶奶家在三樓,陽臺外邊兒無數翻滾著的樟樹葉正在燃燒。奶奶提著水壺,向陽臺外澆水,水滴灑到葉面上,發出“嗞——嗞——嗞”的聲音,變成白霧。
我和弟弟坐在席子上,下象棋。奶奶告訴我們,不要出門。因為太陽會把我們化成一灘水的。
而此時,我卻在想那個穿碎花洋裙的高年級女生。
煉油廠每個寂靜的夜間,家家戶戶都會在黑暗中,亮起一小塊電視。遠處喧囂的廠區里,機器仍在工作。
“無論怎么樣,洪水肯定要來了?!薄八悦總€人都要做好準備,雨傘、雨披、雨鞋、救生艇,一個都不能少。”——“最好每時每刻都穿著?!?/p>
這是廠臺新聞告訴我們的。但天氣還是那么干燥。
我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看廠臺新聞。弟弟回家了,他每天都回家。而爺爺在隔壁床上睡著了,沉重地翻著身子,還從喉間發出“咳咳”的沉悶聲音。在這樣冰涼、干燥、一切安靜的夜間,煉油廠像是被放置在一口巨型的井中,夜色是井壁。
煉油廠的居民們在等待洪水,因為臺風已經先來了。廠里派人來修剪樟樹,以免臺風把樟樹吹倒了。他們架著火紅的梯子,熟練地爬到高處。地面上一個巨型的黑色塑料袋敞開著、等候著。
奶奶在用洗衣機洗衣服,滾筒的聲音很大。洗衣機的排水管水淋淋的,拖在地上,一直拖到廁所的下水口處。
整個房間里,都是未晾干的洗衣粉的氣味。
我和弟弟坐在席子上,看電視。
電視機里,煉油廠的居民們欣喜若狂。他們穿著雨披、戴著雨傘,發出玩具鴨子一樣嘎嘎的叫聲。有時候新聞沒有剪輯好,我們就能看到握著長長的話筒挑桿的收音師、拿著統籌表的執行導演。還有許多人,在邊上忙碌地換著衣服,套雨披,發脾氣。
這些都不影響新聞內容的傳達??v使是再劣質的剪輯師,也不會讓這樣的鏡頭太長。一晃而過,鏡頭又切回到居民們欣喜若狂的表情。有時候甚至會飄起雨滴,刮起大風。口水般濃重的雨點接連不斷地打在居民們的臉上。居民們紛紛表示,風雨實在太大了,他們不能繼續接受采訪了。然后,他們——像電視信號一樣,消失。
我總覺得,應該會有人表示懷疑。他把頭伸向鏡頭,從電視機中探出來,環顧一周,說:“沒有臺風啊,哪兒都沒有?!?/p>
但這樣的場面,從沒有出現過。
我似乎真的聽到,窗戶外樟樹被呼呼吹著的臺風折斷了。風正在生活小區里來去自由。然后大雨就來了。海平面會上升,洪水來了。煉油廠被淹沒在洪水之中。我在洪水中看到漂浮的電視機、書桌,還有裹著水母皮囊的碎花洋裙少女。
由于臺風來了,天氣不那么熱了。一大清早,奶奶就出去買菜。周末我爸爸要來,他要來奶奶家吃晚飯。
奶奶回來的時候,頭發已經被燙焦了。身上的雨披,散發著難聞的塑膠氣味。所有的這些臭味,都空曠、無聊、無所事事。
正如這個毫無目的的暑假一樣。
我想和弟弟一起,出去打乒乓。我們不想下象棋了,不想看電視了。我們想在小區的樟樹陰影下,打一下午的乒乓。
但奶奶說,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險。
我從未懷疑過外面的危險,但我還是想出去玩兒。趁著奶奶在廚房洗菜,我偷偷溜出了奶奶家。
陽光確實很大,生活小區的鐵欄桿已經被曬得掉漆了。深綠色的漆像爆竹的殘骸一般,散落在草地上。而有些樟樹,已長得過分茂盛(消防隊員來修剪的時候,怎么漏了它們呢?),快把小區的鐵欄桿壓垮了。蜷曲的水泥地上,巨型的螳螂一動不動地舉著鐮刀,像是被曬成了雕像。
我奔逃出小區,來到煉油廠的后街。拉面店關門了,門口的桌子卻沒有收進去。煙酒零售店外邊兒,還是一如既往地攤了一大板空煙盒。由于陽光過于強烈,所有的煙盒都已泛白,幾乎看不清字了。超市垂下來的透明塑料門簾,已經完全粘合在一塊兒了。不知道里邊兒的空調,開的是熱氣還是冷氣。
我經過服裝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正在脫去彼此的衣服。他們倒在一堆衣服里,衣服的纖維紛紛斷裂,揚起一些殘渣。他們肆無忌憚、潮濕地熱吻、用手指撩撥。塑料正在深入塑料,深入到煉油廠樟樹樹冠的深處。整個煉油廠,正在這荒涼的夏天中,變成柔軟的氣息,變成一場淫亂的洪水。
洪水已經到來了,這是煉油廠廠臺新聞說的。周末晚上,父親來了。在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前,他面色凝重,像是刀刻。他從鉛色的工作服中掏出東西來:是一些白色的藥片。
“我是來給你們送藥的。”
“這是止雨藥?!备赣H接著說,“工會偷偷給的。我們不能讓洪水到來?!?/p>
“可洪水已經來了呀!”我說——“廠臺新聞說的?!?/p>
“洪水沒有來?!备赣H繼續面色凝重地說。
“不但洪水沒有來,臺風也沒有來。”父親說,“廠長想把我們都變成詩人。你知道詩人么?就是那種瘋瘋癲癲的人?!?/p>
我想說什么,但喉嚨干啞。我的喉頭絲絲流過的,是風。
“吃藥吧。”父親說。
我沒有再說什么。
吃完晚飯,父親就匆匆離開了。
我沒有跟父親回家。父親走后,我想偷偷把白色藥片嘔掉,但是嘔不出來。抽水馬桶動蕩的水面上,似乎顯出煉油廠廠長憔悴的影子,他哀傷地點起一支煙,說著:晦澀啊,晦澀。
面前是自行車的洪流。煉油廠的工人們,正穿著雨披、戴著雨傘,里邊兒是鉛灰色的工作服。他們是波浪。碎花洋裙、水母皮囊的高年級女生,尚未完全穿過馬路。一切緩慢。
我低頭,發現自己正拿著一瓶紅墨水。
弟弟呢?此時我才發現,弟弟似乎從來沒有說過話,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地出現過。弟弟就是一瓶晶瑩剔透的紅墨水。
這是夏天,但時間尚未到暑假,只是午間放學。
天空翻滾起烏云,怕是快要下雨了。而高年級女生,終于穿過了川流不息的車流,在馬路對面消失了。她走進了一個生活小區。我突然很想追上她,問問她是哪個班級的?!m然手中仍拿著紅墨水瓶。
我也磕磕碰碰地穿過車流,到達馬路的對面,走進那個生活小區。
女生完全消失不見了。
雷聲卻越來越大,讓人忍不住想張大嘴巴,來緩解這巨大聲音的壓力。烏云里跳躍著電,像牢籠的鐵條,像電流本身。
一片混雜的反光中,雨點落下來了。下大雨了。
雨水中,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賣水母啦,賣水母?!?/p>
還伴隨著竊竊私語、討價還價:“你是要海蜇頭,還是海蜇皮子呀?都很脆的,不用挑?!?/p>
我在這晦澀中,尋找高年級女生的身影,卻一無所獲。我在雨水之中奔跑,在雨水之中,被水泥馬路交接處的落差絆倒。
紅墨水瓶被拋了出去。
大雨仍泥沙俱下,心臟的、下身的血液,瞬間被沖散了。一切都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下。只有透明的墨水瓶殘片還在。
夏日的雷陣雨,來得快,走得也快。沒一會兒便撥云見日,陽光照射下來了。地上的積水正在迅速褪去,水流緩緩地消失在馬路兩側的低凹處。連水洼都快不剩。
水泥地散發出雨后獨特的味道。
“這才是夏天的熱度和濃度啊?!薄绻粋€作家在此時經過煉油廠,也許會這樣感嘆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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