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像我這樣疲憊的城市人,就會奔赴低糖鎮。我們千軍萬馬、松松垮垮,沒有任何組織,像奔騰的煙,在荒涼的夜間,各自乘上明亮晃眼的公交車出發。有人會在出發前洗個熱水澡,換上寬大單薄的深色睡衣,摘掉眼鏡,讓自己進入清爽柔軟的狀態;而有的人,雜亂地穿著西裝、拖鞋,抽著軟塌塌的卷煙,邊走邊看著報紙。這些都沒有關系,沒人會在乎你的來歷,我們只要知道,大家有著共同的目的地:低糖鎮。
稍晚一些的時候,城市的燈都熄了。只有幾個高處的建筑上,燈光仍舔著纖細的火舌。這時,我們已經通過枝條藤蔓的大門,進入了低糖鎮。沿途是沉默不語的兔子、發條熊、鱷魚。
它們逆著我們的方向行走。
我第一次奔赴低糖鎮是什么時候呢?也許是高中,或者初中。但我清楚記得,在奔赴低糖鎮之前,我是個糖水主義者。
那時候放學很晚。放學后,我坐上公交車,到一個我從未進過門的醫院門口轉車。再下車時,城市已變得異常安靜。只有經過公交車站時,亮著燈的廣告布正在切換廣告,發出沙沙的響聲。
這個時刻,我就會希望,快點走過小區奔跑的柵欄,快點穿過黑暗的樓道掏出鑰匙,快點躺到自己的躺椅上,泡一杯糖水。
我拆開一袋新的白砂糖,把大半袋,緩緩倒入溫水中。
我甚至可以聽見糖溶掉的聲音。
溶掉的糖變成半透明的絲線,黏稠而光滑,在水流中自由地拋動、回旋。我攪動玻璃杯中的鋼勺,讓水接納更多的糖。
“已經夠多了。”我對自己說。
水對糖的接納能力,近乎無限。不能太縱容自己。
喝完一杯糖水后,我就會打開數學競賽的練習冊,安安靜靜地做上幾個小時,直到父親或者母親回來,給我帶來冰涼的外賣。
“微波爐轉一轉吧。”
他們完全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已經進入了糖水鎮的世界。那里有一個溫泉,假山就是糖做的。我淹沒在溫泉里,在水下睜著眼睛,假山在我眼前絲絨般溶化。舒適的暈眩沖上我的頭頂,柔軟的惡心感沖上我的喉頭,我的舌頭腫脹、肉體麻痹。
我喜歡在這樣的感覺里做數學題,讓各種數列在我腦中來去,像無盡頭的火車。它們扭曲如DNA,被方程拆解。它們環繞如圓,被幾何體證明。它們進入我身體的每一個神經末梢,像電。
戀人在這個時候靠近我,從貓變回柔軟的人類,她的頭發是蓬松的星夜。她俯身摸我的臉,問我:“還在低糖鎮里嗎?”
其實我已經清醒過來,低糖鎮已經模糊不清。但些微的無力感還是一陣一陣地向上沖來,舒適。她撫摸我的臉,我能感覺到,她手指上的細汗像是蝴蝶翅膀的鱗片。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旅館中。夜晚,外邊兒的燈光喧鬧,她在我的窗沿上行走。那時我正在低糖中。她從窗戶縫里塞進身子,蹦到我床上,變成一個柔軟的人類。她把手指按在我的唇上:
“噓——”
那晚,她像糖一樣溶化了,像糖溶化在溫水中一樣溶化了。黑色荷葉的表面布滿茸毛,在沁出汗來。風從窗戶縫里吹進來,吹動絲綢的夜色,我們把床頭的小燈關了。
后來,我們在大學附近的屋頂上,在火車站的廁所里,在書房里。我們全身如澆上了滾燙的稀飯,在感冒高燒的時候。或者只點一支煙,我們在緩慢的濃霧中,在互相用口渡著煙的時候。
有幾次,我也泡一杯濃糖水給她。她喝了幾口,就去廁所吐掉了。她無法進入糖水鎮,更無法進入低糖鎮。
所以每次受挫,她都會受了委屈似的,蹦到地上,變回一只貓,從窗戶縫溜出去。這個時候,她的毛發是雜亂的,眼神疲憊。她在窗沿上行走幾步,也不看我一眼,直接消失在燈光中。
我也會在這個時候,迅速奔赴我的低糖鎮。一個比糖水鎮更真實的,更完整的小鎮。那里沒有甜膩,只有虛無。
我認識到糖水鎮的虛偽,是認識環保大使之后。那時我還是個中學生,而他是我的同學。他是自然科學方面的天才。
他對我說,他喜歡家里煤氣的味道。每次父母不在,他都會把熱水器點著,然后吹滅里邊兒的火苗。整個屋子都彌漫著煤氣的味道。當然,在父母回來之前,他會打開窗子通風。
他和我講起他的煤氣鎮,鎮上所有的燈都是煤氣燈。夜間,每個人都提著煤氣燈來來往往,在黑暗中,誰都不把燈點亮。只是提著。整個鎮子都是煤氣的味道,提著燈,只是為了把氣味傳得更廣。(后來我曾質疑,煤氣燈的味道與煤氣的味道一樣嗎?煤氣燈的氣味真的這么濃烈嗎?他笑笑說,你真見過假山一樣大的糖塊嗎?而你的糖水鎮里就有。)
在聽說煤氣鎮之后,我有了一絲的失落。因為感覺到糖水鎮并不是唯一。而且,并不是人人都愛糖水鎮的。在這樣各色的鎮子里,糖水鎮也許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地方。不是也許,是肯定。
于是我改良了自己對糖的攝入方式,改成直接食用。一次吃一大碗。或者干脆注射,或者把糖放在錫紙上,像吸毒一樣吸。
糖水鎮也隨之變得更豐沛無邊,溫泉從地底噴涌而出,穿過鎮子的河流變成一條糖水大河,溫柔而看不到邊界。我一頭扎入水中,摸索到河底,變成葉片漫長的水草。
我和環保大使共同的危機,或者說生命的轉折,是低糖鎮的出現。我們看到了一個唯一的、絕對的,充滿背叛的地方。
我們發現,比起糖水鎮或是煤氣鎮,自己更需要這種無需借助他力的虛無,這種背叛、離散、無力。
這是后話。
幾天前,環保大使來找過我。他滿臉倦意,顯然是工作太過忙碌,而煤氣鎮對他身體的腐蝕又太過強烈。和我一樣,他也對煤氣鎮進行了改良,這是他大學畢業后的事情了。我與他不同的是,我在發現低糖鎮后,就很少奔赴糖水鎮了。而他卻可以在煤氣鎮與低糖鎮之間,自由地切換。他認為,這并不矛盾。
大學他學了化學。畢業后,他成為了環保大使。所謂環保大使,就是每天背著一包玻璃瓶,里邊兒密封著多少多少克二氧化碳、二氧化硫……等等等等的氣體。從一個小區,到另一個小區;從一個樓道,到另一個樓道;從一個門牌,到另一個門牌——
挨家挨戶去贈送這種小瓶子。
當然,還會贈送一本環保小冊子,上面講了現代化與環保之間的矛盾。生產一度電,就相當于增排多少多少二氧化碳、多少多少二氧化硫……相當于幾百個(還是幾千個?我聽完就忘了)這樣的小玻璃瓶里的氣體。
有一陣子,還會有情侶來找他,問他買這樣的瓶子。說可以拴上紅繩,掛在脖子上當情侶吊墜。
他搖搖手說:“這個不賣的,只送。”
然后從包里掏出兩瓶,送給人家。自然不會忘記,再附上兩本環保小冊子。
他對煤氣鎮的改良,也是源于這個工作。回到家里,他就會拿一把這樣的瓶子,整齊地碼在桌子上,再掏出小錘子,挨個地、仔細地敲碎。這時,整個房間內都是氣體的清香了。
“這比煤氣安全多了。”他說。
我曾和他一同試了一次。他在新鮮、輕盈的煤氣鎮里,簡直忘我了。癱軟成一道褶皺,癱軟成灰塵、工業的空氣。
而我卻覺得,什么味道都沒有聞到。
環保大使來找了我,是因為新的危機。出于禮貌,他先問了問關于我戀人的事情。戀人嗎?上次見到她,似乎是夏天了。
她像是從客廳的吊扇上滑落下來,掉在我家的沙發上,悄無聲息。然后兀自走進了我的臥室。她變成柔軟的人類,此時的頭發是蒸騰的夏天的熱。空調房間以外,萬物都在蒸騰:樟樹、青蛙、即將被曬成鐵末的待租的白色面包車。
她拉上窗簾,滑入我的被子,等待我從柜子里翻出什么劣質的光碟。在床上靠著,一起看一部**之類的片子。
一直看到天黑,兩個人都有些餓了。
“我們出去吃飯吧。”她說。
我說好。
環保大使對我的戀人很不待見,他總是尷尬地笑笑說:“她根本沒法進入低糖鎮嘛,不是么?”這個當然一擊致命。不但戀人無法進入糖水鎮、低糖鎮,我在戀人之后,也無法擺脫低糖。
這種隔閡是雙方的,并不是其中一人的問題。
而這次環保大使來找我,卻對我的戀人異常寬容。他對我說,肉塊城要革命了。他們想把整個城市變成一個超級市場,街道就是貨柜,飽含防腐劑的日光燈下,是琳瑯滿目的商品。
環保大使說:“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戀人也許是肉塊城的一只貓。作為敵對的勢力,她付出的寬容比你更多。”
是這樣的嗎?她沒有小鎮——怎么會有沒有小鎮的人呢。也許她的小鎮就是貓鎮,她怎么會是肉塊城的人呢?
但這很可能就是事實。甚至不是“可能”,這就是事實。
我曾多次夢見肉塊城——我們低糖鎮的人,有時也會稱它為肉塊鎮,因為它并不比糖水鎮、煤氣鎮高明多少。它只是更大眾、更平庸,人人都可以進入,人人都平等——就像美國。
要說唯一、絕對,它確實能與低糖鎮抗衡。它不是一個個別,而是一種廣泛。況且,它太容易進入了,淪為一種日常。
我曾多次夢見肉塊城——夢中,我坐在城市高樓窄暗的房間里,從窗戶向外望,樓下恰巧是個蛋糕店般的公交車站。
許多提著公文包的、打著陽傘的肉塊在等車。
有的肉塊已經不再新鮮了,沒有血色,只有淡淡的肉色,被風吹得有些干皺;有的肉塊像剛從狐貍嘴中逃脫,表情銳利而興奮,身上的孔洞正滴著血;有的則還沒拆掉包裝,躺在塑料盒與保鮮膜中,小心翼翼,叫聲尖利而刻薄。
它確實可以叫肉塊城了,甚至現在它還想變成肉塊國。
這我阻攔不了。阻攔這些也不是我的職責所在。它終于平凡與偉大到,要直接滲入——不對,之前它就已經滲透了生活,現在,它是以洪流的方式,奔涌入整個城市。
夜晚,戀人在窗外蹭著。窗戶并沒有關,但她遲遲不肯進來。直到我忍不住,幫她把窗戶打開,抱到書桌上。
她瘦了,瘦得不可救藥,像一副骨架。
我把她抱到床上,塞進被窩里。她變成柔軟而單薄的人,靠在我身上。我對她說:“聊聊吧。”
話唯有說出口才比較好受,言語是一個躁動的空間,它存在的意義就是容納生活本身的躁動。
雖然我們彼此哭泣,但對話還是結束于我玩笑似的兩個字,溫存到此為止:“低俗。”
我在她的眉間說出了這兩個字,我沖著她的耳畔吹氣。一切只是抒發,只是懷舊,只是發條玩具不斷地擰著自己的發條。
就此告一段落吧。
第二天,肉塊城的人民涌上了街頭,他們舉著橫幅,搖晃著畫著肉塊的小旗幟。有的人拿著喇叭含著口號。他們的口號是:
“蔬菜不好,肉好!”
于是,整個城市的上空都回蕩著這句話——“蔬菜不好,肉好!”——“蔬菜不好,肉好!”
問題在于,他們想過沒有,這個口號潛在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吃更多的肉。想想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革命的人們在推崇同類互食。肉塊們彼此見面,就拿出小刀,在對方的身體上剔下一小塊肉,回去做湯喝,或是做成紅燒肉、獅子頭。
但這口號的重點并不在“肉為什么好”,不在于這背后的原因,而在于——“肉好”。肉好,就足夠了。
至少現在,他們還是這個意思。
“蔬菜不好,肉好!”
“蔬菜不好,肉好!”
我走出了家門,樓道上已經貼滿了肉塊城人民們的海報了。各種鮮血橫流,像是走進了一個專放午夜場電影的影院。
我走入人群中,和他們一起吶喊。我的眼神并沒有停止,我在人群中搜索環保大使的身影,但是一無所獲。
我的喉嚨啞了,我的耳朵聾了,我心里充滿了對戀人的歉意。但她是一只貓,她留給我許多次欲說還休,而這次卻不可能回頭了。在這樣蒸騰的躁動中,我突然感覺到身體在消失。低糖來了。低糖鎮在這個時候降臨到我身上了。夜間的戀人在窗沿上兀自行走的時候,城市虛無的背景,恰巧是低糖鎮的最合適的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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