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是夜間,這個工業碼頭仍沒有停止振動與轟鳴。銀鹽粉似的鋼屑從巨型垃圾大廈頂端噴出,斜斜地抹在每個人的眼瞼上。每個人都沉默無比,夜晚讓眼瞼變成骯臟的灰藍。
記得許多天前的夜晚,我把船靠在碼頭上,碼頭的防波堤是一攤纏繞的蛇頸。鋼屑揚在她們白皙的脖頸里,皮膚像沾了鹽一樣地緊縮——粉末被簌簌地抖到下一層的蛇頸上去了。
我踩著滑膩膩的蛇頸往上爬,她們都怕痛似的往深處收縮。我的腳好幾次陷入蛇頸交錯的深處,被深處褶皺的摩擦擠壓得腿骨酸癢。等爬到堤岸上時,我已是渾身黏稠,像是大夢一場。
從堤岸上往下看,其實防波堤也不高,不過三五米。蛇頸們在下面靜靜交錯、吞噬,沿著長長的堤岸,鋪滿了整一道海岸線。我又搜尋了一下載我到達這里的貨輪,已經不見了。
于是,夜晚只剩下黏液在蛇頸間形成薄膜、然后倏忽破裂時的,類似腸道蠕動、消化遠古動物的聲音。
我把雙肩包搭到背上——在爬防波堤之前,我把它拋到了堤岸上。這顯然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雙肩包沒有濕,只是深色布面的紋理間沾滿了撣不掉的鋼屑。
“入鄉隨俗吧。”我想,“這里不是我的故鄉。”
這里的所有人都呼吸著鋼屑,把鋼屑作為眼淚。他們把鋼屑掃在一起,做成厚餅,以此充饑。他們的牙縫里都是鋼屑,他們胃穿孔的傷口上都是鋼屑,他們已經與鋼屑融為了一體。
“而我是來找人的,找我的堂弟。我不吃鋼屑餅。這里不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在海水深處。找到堂弟之后,我就回去。”
而現在,很多天過去了,我仍沒有找到完整意義上的堂弟。我已經吃了好幾塊鋼屑餅。我害怕自己也被斬掉蛇頸,永遠無法回到海水的深處。
工業碼頭是個半島,也有可能完全就是個小島。我不清楚。從海水里出來后,我搭上了一艘貨輪。他們把我扔在甲板上,幫我砍掉多余的手和腳。我被風吹得柔軟而干爽。
由此,我徹底踏上了尋找堂弟之路。
找到堂弟之后,我是把他帶回海水里呢,還是如何?這我倒沒有細想過。因為工業碼頭的運作實在讓我詫異,眼前的沖擊使我無暇去想其他瑣碎的事情。
工業碼頭在振動。是的,一刻不停地振動。同時也在轟鳴。這是我最直觀的感受。上岸以后,碼頭的第一次振動差點把我掀翻在地上。堤岸隨著這振動地毯般柔軟地起伏,一直到遠方。
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剛離開船,耳蝸中潛藏的波浪還沒適應地面的平靜。但一會兒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振動再次來襲。
碼頭上的居民沉默而無所事事,他們總是站著、坐著、躺著。然后用指尖抹自己的眼瞼。他們眼瞼上都是鋼屑,有的人厚、有的人薄。積了厚厚一層的人,往往是站著睡著了,或是坐著睡著了。
但好在,他們躺著睡不著。他們會在眼瞼最需要清理鋼屑的時候躺下來,這樣碼頭的振動會把他們推到各種奇怪的角落,他們在這樣的滾動中清理眼瞼上的鋼屑。
其實我并不清楚清理鋼屑的必要性。因為清理了之后,眼瞼會變得紅腫,角膜也隨之變得凹凸不平。
每個人的眼睛都因此變得巨大,甚至要占掉鼻子與嘴巴的空間。
巨眼的居民就這樣沉默地在碼頭上來去,用變形后的眼睛承載更大量的鋼屑。之后再次抹掉。
我問了一個小朋友關于我堂弟的事情,但他的眼睛已經太大了,嘴巴已經沒法講話。他用手抹了抹眼瞼,大塊大塊板結的鋼屑掉了下來。他的手很短。
我猜測他是讓我抹一下他的睫毛,因為他自己抹不到。
于是,我的五指在他兩排睫毛上拂過。但他的睫毛已經沾染太多的鋼屑了,變得鞭子般鋒利而柔軟,我的手指上橫橫地留下許多道紅印。像是斷指再植后無法消弭的痕跡。
我對他說:“小朋友,去玩吧。”
他一下子就跑開了,消失在巨型垃圾大廈的煙霧中。其實,我選擇問他,也是猜測堂弟也許與他一起玩過。
這么一想,我突然有些擔心了:堂弟現在還好嗎?他還會是個長著蛇頸的正常少年嗎?還是被斬掉蛇頸,變成蠕動的防波堤的一部分?抑或縮短了脖頸,與碼頭上的居民一起抹著眼瞼,長著鞭子一樣的睫毛?
這些我完全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該如何與碼頭上的居民交流。他們有耳朵,卻沒有嘴巴;他們有舌頭,卻沒有聲音。
在這樣尷尬的振動、轟鳴與沉默中,我發現自己還背著雙肩包——像剛上小學的學生一樣,背著雙肩包。
我突然意識到,來這個工業碼頭,除了尋找堂弟,我還有別的艱巨任務。就是丟垃圾。
我的雙肩包里都是易拉罐,滿滿一包易拉罐。我要把它們丟到巨型垃圾大廈去。
這個任務相對容易完成,聽說只要跑到垃圾處理口前,將整個雙肩包丟進去就行了。而巨型垃圾大廈就在那兒,不遠。
我穿過鋼屑的煙霧,來到巨型垃圾大廈前。大廈的底部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大排垃圾處理口。每個處理口都方方正正,但很小。
我將頭伸進垃圾處理口,里邊有人,背對著我,拿著水管沖洗垃圾場。
“能——丟——垃——圾——嗎?”我喊道,因為這里實在太吵了。這里是工業碼頭的工業中心,所有的轟鳴聲都從這里發出。
他回過頭,巨型的眼睛里汩汩地徘徊著淚水。他沖我緩慢地點了點頭。期間振動再次來襲,整個巨型垃圾大廈像是跳動了一下。點完頭后,他又轉過身去。
“但——是——處——理——口——太——小——了!”我又喊道。
他又回過頭,沖我緩慢地、定格似的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在這噪音的中心,與人交流是徒勞的。但轉念一想,自己為何要把垃圾一次丟完呢?我可以把雙肩包打開,把易拉罐一個一個地扔進垃圾處理口。
而此時我發現,垃圾處理口在緩慢地變小。為了把垃圾全部丟完,我必須更快。
我往垃圾處理口里塞著易拉罐,接連不斷,像是往流水線上添加零件。
作為一個從海水中來的人,我原本有更多的手和腳(它們一點也不多余)。而現在,我僅存的手腳在丟垃圾之后,變得酸痛無比。我需要休息。工業碼頭上有個招待所,我要去招待所。
我無比需要休息。
去招待所的路線似乎極其復雜,一會兒我就迷路了。我在鋼屑的煙霧中來來去去,不知去處。而振動、轟鳴,還在持續。
我繞過一幢廢棄的房子,發現一個充氣蹦床。是一座兒童城。奇怪的是,蹦床上絲毫沒有鋼屑,顏色十分鮮亮。
走近了看,才發現蹦床上全是年邁的老者。他們的皮膚干癟、下垂,在跳躍中甩動如飽嗝翻滾。他們帶著笑容,有的還手拉著手,節奏一致地跳動。身體是老去的,心臟卻是活的。而更讓我驚訝的是,這節奏與碼頭振動的節奏一致。
都無法確認,是他們的跳躍帶動了碼頭的振動,還是他們順應了碼頭的振動而跳躍,成為碼頭的附庸。
在我旁觀老人們跳躍的時候,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問:“你是住宿的嗎?”
奇怪的是,碼頭上的居民不是沒有聲音嗎?
他走在了前面,留給我一個背影。我們遠離充氣蹦床的振動,遠離轟鳴,從雜亂的工業小道,走到一幢鮮紅的房子前。
“到了。”他對我說。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推開門,一個鰻魚般的身影從眼前掠過。是堂弟。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比以前更健碩了,白皙而水腫的蛇頸上,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鋼屑。他也沒有被斬掉蛇頸,被堆在防波堤上。
堂弟還完完整整地在這里。這讓我欣喜。
我追隨著堂弟的身影,一直來到走廊盡頭。走廊盡頭有一個投幣飲料機,堂弟在那兒停下了。他往里面投了硬幣,想了想,又投了硬幣。飲料機里掉出兩瓶玻璃瓶的粒粒橙。
“你要喝嗎?”堂弟頭也不回地說。
“好啊。”我說。
可堂弟似乎沒有聽到,把多出來的粒粒橙遞往另一個方向。“喝完玻璃瓶是要還的哦,這樣機器就會還給我們每人五毛錢。”
我再走近一點,才發現在堂弟的身邊,還有另一個堂弟,一個與堂弟一模一樣的堂弟。
“堂弟……”我說,“你怎么變成雙胞胎了啊!”
兩個堂弟都把頭轉向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本來就是雙胞胎啊。”
我不知說什么好,只好站在那里。
兩個堂弟喝完了粒粒橙,把玻璃瓶塞回機器里。機器喀嚓喀嚓,掉出一枚一塊錢。
其中一個堂弟伸手拿過硬幣,“那就我先收著吧。”
然后他們又轉向我,異口同聲地問:“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我想了想,只好說:“沒有了。”
兩個堂弟一起哦了一聲,交替著說:“我們今晚就住在心室里,但是進去了就出不來了。要是還有別的事情,就進來找我們吧。”
我想了想,也哦了一聲。
我又來到防波堤邊,蛇頸已經老了。她們已不再光滑、白皙,而變得皺巴巴的,像是嗉子。在這樣工業的海邊,我突然想到一個很喜歡的詞語:柔軟。
我覺得工業的碼頭就是柔軟,就是一攤老去的蛇頸的柔軟。振動還在繼續,還有轟鳴。一切都遙遠、沉悶。振動與轟鳴混雜成一種無法擺脫的鈍響——你以為這是什么——“是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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