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時候,整個煉油廠正熊熊燃燒著。火焰末梢的煙云,追逐著煤灰色鳥群。煉油廠像是靜止、廢棄的巨型機器人。
而他和他的父親,在一件安靜的房間里。
房間的下半截,平平地涂了一層幽綠的漆,房間像是灌滿了水。父親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從左胸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卡片。
小卡片在父親兩手間遞來遞去,父親在房間里來回地走動。那是一張純黑的小卡片,隨著父親跳躍的步伐,小卡片上白色的液晶數(shù)字,也跟著“咔嗒咔嗒”地跳動起來。里面好像安了齒輪。
父親把小卡片塞到他的手里:
“喏,這是你的身份證——別讓你媽媽知道。”
他拿著身份證,搖晃了起來。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于是咔嗒咔嗒地跳個不停。
“好了,別晃啦。”父親說。
他又把身份證塞進嘴里,啃掉了一個角。
“好吧,還是先讓我保管著吧。”父親說,“等你十八歲了再還給你。”
他的母親出差去了,暫時還沒回來,所以只能以非正常的方式生了他。當年,母親剛懷了孕,穿著和父親一樣的工作服——比父親的干凈、清爽一點兒,登上了公交車。
到了臨產(chǎn)期,母親還沒有回來。父親只好給領(lǐng)導(dǎo)打了報告,詢問解決的辦法:怎么辦呢,我的孩子要在外地出生了。
領(lǐng)導(dǎo)蓋了章,拜托了通訊公司,通訊公司拜托了郵局,郵局拜托了零售商,零售商拜托了速食店,速食店拜托了鎖匠。最后來個一位管道工人。管道工人面色緊張,問父親:
“是哪一位需要接生?”
最后母親在遠方的抽水馬桶上生下了他。通過漫長的管道,他抵達了煉油廠。管道工人順利完成了接生任務(wù)。
“呵,沉甸甸的呢。”父親說。
父親把身份證藏好,準備帶他出去散步。此時已近傍晚,他們在公園里走著。煉油廠的火焰把天空映得緋紅。
“多么熱烈的藍色啊。”父親說。
他很聰明。還未滿月,就能認全七種顏色了。不但能夠認全,還能付諸畫筆。雪白的鳥群、橙色的樟樹樹冠、綠油油的行走著的植物人。藍色的、虛弱的太陽,正在服用抗抑郁藥片。
為了獎勵他的聰明才智,奶奶為他買了十斤西瓜。奶奶把西瓜切開,切成許多片。大人們圍著臉盆吃起了西瓜。他們把西瓜子“碰”“碰”“碰”地吐進臉盆里,一會兒就積了厚厚一層。
奶奶把臉盆收起來,鋪上海綿,用爺爺澆花的水壺澆水。過了幾天,西瓜子都抽芽了,芽長得細細長長的、白白嫩嫩的。
奶奶親自下廚,炒了一盤西瓜子芽。由于抽油煙機的力量過大,許多西瓜子芽被吸了進去。為此,奶奶家的抽油煙機還拿去維修了一番。
他吃著西瓜子芽,把干癟的西瓜子殼吐到墻上。
“噗——噗——噗”。
西瓜子殼們?nèi)吃趬ι狭恕8赣H去摳,把食指的指甲給摳斷了。
母親是在他一歲多的時候出差回來的。
那個時候,幼兒園的老師已經(jīng)不止一次來告狀了,說啊,你們的小孩分不清楚各種顏色。當然,不僅僅是這個問題。父親把這些告訴了母親,而母親也不擔心。
“我們的孩子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但他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為了證明他很健康、很開朗,母親準備訓(xùn)練他踩螞蟻。
而這個念頭的產(chǎn)生,還有一個重要契機,就是母親在吃桃子的時候,不小心咬破了桃子的核。桃子的核裂成了兩塊,桃仁里猛然間涌出了一大群螞蟻。母親把這些螞蟻養(yǎng)了起來,作為寵物。
兒子出生了,寵物螞蟻們勢必要作出一些犧牲。
母親把他帶到蟻穴前,大聲說:“踩!”
他嚇了一跳,一腳踩下去,蟻穴被踩塌了,整一塊地面也被踩裂了。裂縫一直延伸啊延伸啊,延伸到家屬樓底下,又向上爬,一直爬到了三樓。大家都嚇了一跳。
母親為此賠償了許多錢,還把搭建在樓下的蟻穴暴露了。煉油廠決定,派專家徹底摧毀蟻穴。并在各處張貼告示,禁止在生活小區(qū)內(nèi)飼養(yǎng)寵物螞蟻。
他六歲的時候,父親覺得該教他騎自行車了。
父親平常去上班的時候,也是騎自行車的。那會兒小偷猖獗,父親特意買了根鐵鏈,一頭拴在后輪上,一頭提在手里。父親的自行車輪子很大,騎起來滾動得總是很緩慢。每當拴鐵鏈的部位著地的時候,自行車都會“咯噔”震一下。
父親對他說,要防小偷吶,就一定要拴鐵鏈。所以,從學(xué)自行車開始,就得騎拴了鐵鏈的車。
父親提著鐵鏈,示意他上車。
他騎上父親巨大的自行車,雙手都夠不到龍頭,只好抱著面前的鋼管。抱著抱著,他就睡著了。自行車還在向前行進著,“咯噔”一下,他被震得頭暈?zāi)垦!5麤]有被震醒,只是在睡夢中覺得頭暈,夢里面全是呼嘯而過的超小型紙飛機。
父親只好拉緊了鐵鏈,讓自行車停下。
鐵鏈“嗦啦”一聲繃直了,自行車停頓了一下,直直地倒了下去。這下他終于給摔醒了。
父親走近了,把臉湊過來:
“還好吧?”
我覺得四肢發(fā)麻,一切都顛倒,一切都動蕩不安:
“還行。”
十四歲的時候,叔叔來我們家了。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叔叔。他看上去,比我父親的年紀大不少。
“快叫伯伯。”父親說。
“是叔叔。”母親悄悄踢了父親一腳,給了父親一個白眼。
叔叔的右手沒有食指。叔叔說,是他剛工作的時候,很好奇,想知道把手指塞進落地扇里,會怎么樣。叔叔說,那個落地扇啊,葉片是淡綠色的,鋼的。他把手指塞進去的時候,葉片正緩慢地轉(zhuǎn)動著,就像電影慢放一樣,手指的切片也一片一片地從扇頭里緩慢地飛出來。
叔叔說他還嘗了一塊,“味道有點像香腸”。
吃完午飯,父親和叔叔談?wù)撈鹆斯ぷ魃系膯栴}。是煉油廠里那些巨大的機器如果運轉(zhuǎn)的高深話題。
說著說著,叔叔突然說,要是我把手指塞進電源插座里,會怎么樣呢。父親說,大概會死掉吧。而母親則說,你是橡膠人啊,是絕緣的,死不掉的。
叔叔嘖嘖著嘴,說:“好想試試這樣死掉會怎么樣。”
于是他真的把手指伸進了插座里。
“刺啦——刺啦”。沒一會兒,叔叔就被電死了。由于叔叔是橡膠人,他的假胡子掉了下來,假眼睛也掉了下來——是兩枚紐扣。父親和母親,把叔叔身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放進旅行箱。
這個時候,我聽到窗外一陣巨響,像是誰家的玻璃碎了、哪輛卡車的輪胎爆了、一棵大樹倒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煉油廠的大火還一直燃燒著呢,從沒有熄滅過,甚至——火勢從未有過一點點的減小。
父母和我說,快,快走!
他們從床底下拉出早已打包好的東西,讓我快出門等著。我出門,看見一架巨型直升機。父母把各種東西搬上直升機,然后關(guān)上了門。父親轉(zhuǎn)動了鑰匙,啟動了直升機,踩上了油門。隨著方向盤的轉(zhuǎn)動,直升機離開了我原來的家。
坐在直升機里,我問父親,叔叔怎么辦。
“就讓他葬身在煉油廠的大火里好了。”父親說。
“啊,他剛才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我說。我想問的,其實是“叔叔的遺體怎么辦”。
“嗨,他可是橡膠人啊,怎么會被電死呢。”母親說。
“不過,火燒一下,肯定是死定了。”父親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空氣不停地從他腮幫子里往外冒,發(fā)出類似放屁的聲音。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們這是要去哪兒?還有,這直升機又是怎么回事?父親讓直升機飛得很低,我們一直在煙火氣的黑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們要去豪宅。”父親說。
“什么豪宅?”我問。
“哎呀你呀,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家很有錢的呀,有好多豪宅呢。你以為我們白天都是去煉油廠上班了嗎?其實我們是到豪宅賭博去啦。”母親開心地說,翹起了二郎腿。
“喏,到了。”父親開始減速。豪宅區(qū),在煉油廠的邊緣。沿著大海,造了一大片。
豪宅寬敞、明亮。我有了一間很大的書房,用來閱讀、寫小說。父親告訴我,書房里有一柜子的禮物送給我。
我把書房里的書架弄倒了,書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我被埋在書海里了。我向深處潛去,發(fā)現(xiàn)了父親送給我的禮物。那是一柜子手稿,上面寫滿了字。有圓珠筆的、鋼筆的、水筆的。
從海底上來,我拿了其中的兩份手稿。我買了信封,準備把手稿寄給煉油廠作家協(xié)會。
“你會獲得煉油廠文學(xué)獎的。”父親贊許地說。
我的兩本書果然出版了,且都順利入圍了煉油廠文學(xué)獎的短名單。在最終結(jié)果將要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們?nèi)叶甲陔娨暀C前等待。
但電視里卻突然放起了臺風(fēng)警報。
電視里一個熱烈的藍色符號不停地閃爍:紅色預(yù)警、紅色預(yù)警、紅色預(yù)警!
父親說,快,你快去整理東西。
我去書房整理東西。等我出來的時候,父母不見了。大廳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條恐龍,正悠閑地吃著我們家的盆景植物。它背上的棘刺,攪得大廳的頂燈嘩嘩作響。
我嚇了一跳。電視里,水庫已經(jīng)倒塌了,洪水向著煉油廠的邊緣撲來。核電站也開始泄漏了,三片扇形的標志不停地閃爍。
這時,又一條恐龍跑了進來,它說,快,快走!
我聽出那是父親的聲音。而另一條吃著盆景植物的恐龍呢,想必就是母親了。我看到窗外已經(jīng)停著一艘巨型的宇宙飛船。
父親說:“快上飛船!”
我很悲傷,難道每一次,我都要跟著他們一起發(fā)瘋嗎?我不想再和他們一起走了,我想一個人留下來。
父親流下了淚水:“孩子,我們天生就是恐龍,這里要毀滅了,要變成廢墟了,我們要回地球。而這里不是地球。”
我也很難受,但還是說:“你們走吧,我不走。”
飛船緩緩地升起來,想必父親已經(jīng)踩上了油門。細小的石子從地上濺起來,擊打在大廳的玻璃上,玻璃被擊出了一圈圈的蜘蛛網(wǎng)。
父親在宇宙飛船里,對我比出了一個恐龍的口型:“再見!”
我沒有回應(yīng)他。
然后一道光影,他們消失在了窗前。電視里的臺風(fēng)預(yù)警,也漸漸減弱了。
我悲傷地坐在地上,想,他們是否會回來呢。但是他們沒有回來。
我在地板上坐了三天三夜,他們都沒有回來。
這一次,一切似乎是真的。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我漸漸覺得不那么悲傷了。坐在地上,我只是在想,當他們的宇宙飛船飛離地面、從煉油廠上空匆匆掠過的時候,是否能看到煉油廠的全貌呢?宇宙飛船,比直升機飛得高多了。從空中看下來,煉油廠是否真如靜止、廢棄的巨型機器人呢?
這場大火安靜地燃燒了多年,沒有什么東西變成了廢墟,一切安然無恙,除了我的內(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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