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雨天

　　有靈敏的鼻子，在夜間倏然聞到，干燥的雨季又到來了。一夜之間，小區(qū)的陽臺上掛滿了湯湯水水。肺頭老太把家里的舊衣架翻了出來，她也想趁著雨天，把皮囊里的物什掏出來曬曬干凈。

　　可肺頭老爺又出門釣魚去了。

　　肺頭老爺退休以后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他燒得一手好菜，但自從退休，就不再下廚了。或者終日坐在陽臺上看報紙，潮濕的陽光在空氣中浮浮沉沉的。到了吃飯的時間，就收起報紙，緩緩地把頭低下，讓視線從鏡框上方斜投出去，投到飯桌上。

　　或者就是，拿著漁具出門，騎上自行車，三五個月都不回來。他去的是水庫，要穿過一大片田野，還有一條鐵路。

　　有時候刮風(fēng)，他就被吹到天上去了，幸好魚鉤還沉在水里。他緊握著魚竿，像個被水庫放到天上的風(fēng)箏。

　　有時候困了，就跳入水里睡覺。

　　有時他回來，帶著一筐魚骨頭，是他吃剩的。他出門從來不帶食物，水庫里都有。釣魚的時候，他只吃魚。

　　若連續(xù)好幾天都釣不上魚，他就點一把火柴，潛入水中，直接在水下做幾道烤魚。

　　釣完魚，他帶回了魚骨頭。

　　肺頭老太要把魚骨頭扔掉，這要花掉她好幾個月。因為她的腿腳不好，每次下樓只能扔掉一小袋。

　　肺頭老爺覺得，她像是每天傍晚下樓去扔了魚骨頭，就沒有回來。夜間空空蕩蕩。到第二天早上，才騎著三輪車，帶著新買的菜回來了。

　　不管怎樣，肺頭老爺不喜歡下樓，除了釣魚。

　　肺頭老爺出門釣魚了，所以肺頭老太想曬湯湯水水，只能靠自己。而她又太矮，沒法兒把衣架掛上陽臺的晾衣桿。若把湯湯水水從皮囊里掏出來，她就更矮了。

　　這困擾了肺頭老太好幾天。

　　她終于想到向自己的兒子們求助。她有三個兒子，兒子們的聯(lián)系方式都寫在床頭柜的那本萬年歷上。

　　她撥通了大兒子的電話，大兒子是個卡車司機：

　　“喂，肱二頭肌嗎？”

　　周末，肺頭老太去醫(yī)院看自己的兒子，兒子已經(jīng)變成一張殘破的皮囊了，依稀可以看出卡車座位的形狀。

　　肺頭老太在兒子面前大哭不止，醫(yī)生則在邊上寬慰她，說用羊腸重新做一個身體，把器官組織填回去就好了。

　　“是我不好。”肺頭老太說。

　　肺頭老太又給二兒子打了電話。二兒子腦橋，是個化學(xué)家，接電話的時候他錯把皮鞋油加入了化學(xué)方程式，“轟”地一下炸成了粉末，醫(yī)院只好用網(wǎng)兜來收集他。

　　小兒子是個運動員，叫股骨頭。接電話的時候，雙腿忘記了跨欄，但又跑得太快，被柵欄削成了兩半。

　　肺頭老太只是想曬一曬湯湯水水而已。雨季都快過去了，潮濕的晴天都快到來了，再不把湯湯水水曬出去，就來不及了。

　　從醫(yī)院回來，肺頭老太在開門的時候感到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她撿起來，是一張小卡片，上面是一行黑體字：湯湯水水雨季晾曬股份有限公司。

　　下面是他們的電話，還有一段廣告詞：還在為夠不到晾衣桿而煩惱嗎？還在因雨季將要過去，而湯湯水水還濕噠噠的、尚未晾曬而憂愁嗎？請聯(lián)系我們，竭誠為您服務(wù)！

　　肺頭老太撥通了電話，那邊很是熱情，說馬上就到，還不忘加一句：竭誠為您服務(wù)！還沒掛下電話，敲門聲就響了起來，像雨水濺在陽臺瓦楞板上的聲音。

　　是湯湯水水雨季晾曬股份有限公司的人？肺頭老太踮起腳，從貓眼里望了一下，確實是個穿著深藍色臟兮兮工作服的人。

　　她打開門，樓道下面突然又涌上來一群小孩，團在那個工人的周圍，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雖然輕，但依舊潮水一樣襲來，沖得肺頭老太頭痛。

　　工人笑了笑：“這些小孩，也是來幫忙的。”

　　肺頭老太不喜歡小孩，但不管怎樣，他們已經(jīng)到了門口，肺頭老太也不能不讓他們進來。她將門口印著“歡迎光臨”的墊子翻了個面：

　　“進來吧。”

　　小孩們像到了節(jié)日一般，開心地涌入房間，開始不停地擺弄這個擺弄那個。有人把肺頭老太的餅干盒打開了，鐵盒里的餅干被一搶而空。肺頭老太的老花眼鏡也被搶來搶去，一個鏡片被拆下來當(dāng)放大鏡，最后消失在了小孩們之間。

　　“唉喲，你們安靜點啊，小祖宗。”肺頭老太快控制不住場面了，“快曬吧，曬好就快走吧。”

　　工人不懷好意似的笑了，連連說對不起。

　　他掏出工具箱，讓小孩們安靜。小孩倒也聽他的話，安靜了一些，盯著他看，像是在學(xué)習(xí)。工人讓肺頭老太躺下，幫她把皮囊打開，又對小孩們說：

　　“快疊羅漢，疊高了！”

　　小孩們?nèi)瞬热耍瑤紫戮童B成了人塔。

　　工人從皮囊里掏出一個物什，濕噠噠的，用夾子夾上衣架，遞給人塔上的小孩。

　　小孩接過物什，很不樂意的樣子：“我不想曬。”

　　“曬起來啊！”工人不耐煩起來。

　　那小孩頓了頓，突然從人塔上跳了下來。他一跳，別的小孩也跟著跳。人塔一下子就散了。

　　小孩拿著那個物什，飛快地沖出房子，向著小區(qū)門口奔去。所有的小孩都跟著他奔逃，形成一個箭頭。

　　工人也追了出去（悄悄提上了他的工具箱），沖小孩們氣呼呼地大喊，然后一溜煙不見了。

　　肺頭老太從床上支起身子，摸到了老花眼鏡。但少了一個鏡片。她打開抽屜找了找，找到望遠鏡。對準(zhǔn)小區(qū)門口的小孩們，肺頭老太看清楚了，那是她的一截盲腸。

　　看小孩們遠去的身影，肺頭老太嘆了一口氣。拿去就拿去吧，反正小區(qū)里的日子永無止境，湯湯水水們，終究還是會再長出來的。

　　肺頭老太感到鼻腔內(nèi)濕漉漉的，是晴天到來的征兆。干燥的雨天要過去了，小區(qū)又將變得如沼澤般漫長、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