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模型

　　胖子總是反戴著鴨舌帽，雖然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流行了。

　　家里的馬桶圈又壞了，是胖子坐壞的。胖子喜歡坐在抽水馬桶上思考問題，別的什么也不干。他坐著想著，問題就解決了。

　　“馬桶圈又被坐你壞了。”爸爸對他說。

　　“哦。”胖子有口無心地應答著。

　　胖子二十歲出頭，正值年輕，況且智商也很高。“大約，還不到80吧。”這是他曾經的老師對他的評價。當然，他自己并不這么覺得，周圍的同學也未必這么覺得。胖子覺得智商高是一件好事，思考能解決一切問題，世界也將隨之慢慢變好。

　　但胖子最近遇到了根本性的瓶頸，即，這個世界真的會慢慢變好嗎？因為他連最低下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在我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屁股下的馬桶圈，如何才能不慢慢變壞呢？

　　這個問題，顯然給了他迎頭一擊。

　　胖子在小學的時候，曾經拿過區里邊兒航模大賽的一等獎，組委會給了他一百塊錢獎金，以茲鼓勵。他認為這不僅是對他航模技術的贊賞，更是對他智商最好的贊賞。

　　他用獎金買回來一堆航模材料，木條、膠帶、貼紙、鐵絲、馬達、電池。他要做一個更好的，拿到市里去比賽。他坐在馬桶上思考著航模制作的細節，坐著想著，時間就洶涌地流走了。

　　流走的時間不只是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年。他變胖了，鴨舌帽變小了，帽子下的頭發壓低了從帽沿下向外輻射。

　　他上了一個專科，談了一次戀愛。隨即，又被女友甩了。畢業了，他跟個廢舊零件一般，被閑置在家。只是繼續做著模型。

　　馬桶圈有時候會間接告知他時間的洶涌。

　　雖然，只是清脆的一聲，“嗒”。

　　胖子走在買馬桶圈的路上，準備順便為自己買一點模型零件。他現在有了新的想法，就是，先做一個廁所的模型，來探究馬桶圈斷裂的根本原因。事實上，這只是一個超級大模型的極小組成部分，因為只有模型更大，對現實的模仿更精確，得出的結論才能更接近真實。

　　模型很快就做好了，胖子過人的智商毋庸置疑。模型里也有一個小小的胖子，被設定了程序，每天只想著如何做出完美的模型。模型胖子總是坐到模型馬桶上思考問題，坐著想著，馬桶圈就斷了。

　　胖子覺得自己發現了問題所在。他將模型中的胖子去掉，果然，馬桶圈便不再變壞了。

　　但有一點是他未曾想到的：他的這個舉動，完成了一次象征。在現實生活中，他似乎也被抹去了，變成了一個肥胖的魂靈。

　　而更大的一個象征，是模型與世界之間的互文關系。由于胖子的不斷改進，模型已經擁有了廁所、廚房、客廳、臥室、陽臺、樓梯、草坪、小區門衛、馬路、汽車、公交車站、舞廳、歌劇院。

　　模型中唯一的人類便是胖子，而胖子已經把自己抹去了。這個模型變成一處盆景，無人、且永存。

　　當模型精確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世界與模型同步了。世界也不再變壞，如同模型般長久。無論胖子如何沉重地思考，馬桶圈都安然無恙。汽車已不需要再加汽油，漢堡包咬掉一口之后還是完整的，任何大火都無法焚毀任何東西。

　　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與“知識”類似：無限次使用，卻不會被消耗；而使用的效果卻真真切切。

　　這個時候，不僅僅是胖子，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已被抹去，成為半透明的魂靈。

　　可惜的是，世界永存，在世界中的模型卻并不真正永存。模型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會損壞的事物。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模型的某個零件卡住了，軸承發出“咔、咔”的聲音，斷了。

　　模型再也不能象征全世界了。

　　全世界的人都回到了正軌，為汽車加油，掏錢買漢堡，在火災的時候呼叫119。胖子的身體，也回到了時間中。

　　但他并沒有意識到時間的重臨。他依舊坐在馬桶上思考，馬桶圈已經斷裂、塑料碎片掉在地上，他也沒有意識到。他一直沒有吃東西，也并不感覺到饑餓。只是一天比一天更老，頭發花白，牙齒脫落。在洪荒中，陶瓷馬桶也被坐得碎裂，分崩離析。小區被大火洗禮，所有的房子都被燒盡，剩下黑色的焦炭般的殘骸。

　　胖子仍然進行著他的思考。

　　直到有一天，思緒回到過去，在床底下找出了當年的模型。輕輕一吹，面湯般濃稠的灰塵，在空氣中緩慢地翻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