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割舌

　　在大學的時候，我們全班同學，曾一起出去旅游。出發之前，我因為某些事情，被校方留校察看了。寢室里的一幫兄弟都對我嬉皮笑臉的，說，出去轉轉，散散心就好啦。結果旅游回來，學校不但撤銷了留校察看，還將保研的名額給了我。

　　不過回想起來，這并不讓我覺得詫異。

　　汽車一路顛簸，在山腰盤來轉去的。還沒到目的地，天就已經黑了。由于汽車是我們自己租的，司機也是班里一個已考出駕照的同學，我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有人就提議去附近的殺人村留宿。然后繪聲繪色地描述村里的殺人景象，引得車內尖叫連連。

　　當然，車就往殺人村開去了。據說這兒是這樣的，幾個旅游景點之間，都會設一些旅館，集中在一起。美其名曰，“村”。晚上，村子中間則會點起篝火，大家聚在一起玩殺人游戲。

　　久而久之，大家就把旅游時休憩的村子，叫成了“殺人村”。

　　也有種說法，說進入這樣的村子以后，開始是正常的登記、住店。一般是以寢室成員為單位分房間住。情侶們，則一對一對住入各自的小間。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到了后半夜，房間里的電話，就會響起來。有些是“特殊服務”，而有些，卻會問些關乎生死的問題。那些沒有回答上問題、或是隨手掛掉電話的人，都會被殺掉，拋尸在旅館外面。

　　我們坐在車上，說著這些無稽之談。還開玩笑說，看看誰運氣那么差哈，被殺掉了，只能帶點骨灰回學校啦。

　　汽車開入了村子。村子門口，還像模像樣地搭了一個木牌樓。俗氣的是，牌匾上“殺人村”三個字外邊兒，由閃爍的小電燈泡圍成了輪廓。霓虹色的燈光，在炎熱的夜間，泛著涼氣。

　　簡單吃了晚飯，我們搭了篝火，玩了一會兒殺人游戲。之后又在篝火邊唱歌、罰酒。散場后大家都很疲憊，就各自休息去了。

　　夜晚漫長，又過去得飛快。篝火邊狼藉一片。

　　我住的房間在走廊的最西邊，而走廊盡頭有一扇窗，從窗口往外望恰好能看到山林中隱隱約約的墓碑。我將一個喝得爛醉的同學扶進了房間，便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是的，我一個人住一間。由于全班同學排了房間以后，恰好多了我一個人。我又不愛和別人拼床，便要求自己單獨住一間。

　　生活委員是個小女生，媚氣地說：“這錢，你可得自己墊一部分的喔，誰讓你搞特殊化的嘛！”

　　我簡單沖了個澡，便躺上床。本想看會兒雜志再睡，卻因實在太累，半躺半坐著便睡著了。不知過去多久，有電話的鈴音傳入我的耳朵。我看了一下窗簾，外面的天色約摸已經由黑轉灰了。

　　翻身接起電話，是班里同學耿巖亮的聲音。

　　“嗯，什么事情？”我迷迷糊糊地問。

　　“我們都已經死了，來和你道別。”耿巖亮的聲音冰涼涼的，正如從凌晨的氤氳水汽中抽出了一把白亮的刀。

　　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坐起身來：“啊，什么？”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變成了薛彩菲的，耿巖亮的女朋友。她感覺是酒還沒醒，嘟嘟囔囔的，說：“我們都死啦，死了呀！”

　　之后，電話便斷了線。

　　我覺得這顯然是個玩笑。耿巖亮和薛彩菲本來便住同一間房，加上車上大家說的那些無聊的傳聞，半夜打電話開玩笑的，肯定不少。

　　我躺了一會兒，終究睡不著。反正天也快亮了，便起來散步。

　　一出房間的門，我便覺得異常的涼。再仔細一看，整條走廊的房間，竟然都開著門。我緩步走過走廊，向房間內張望，里面似乎都沒有人，只拉著交錯的晾衣繩，上面掛著被子——確切說，是被子里的棉胎，沒有被套。

　　有一種“客人都走了、這兒將很長時間沒人居住”的感覺。

　　走下樓，那輛汽車也變得異常破舊，車身上的漆如脹水的尸體一般鼓得東一塊西一塊。有的已經剝落，露出一層粗糙的銹。

　　車門虛掩，車里什么行李都沒有了。一個念頭在我腦中閃過：莫非，這里真是“殺人”村？而這輛車的現狀，正是“殺人越貨”后殘留的證據……

　　我又想起耿巖亮和薛彩菲的電話，一陣后怕，覺得自己應當快點離開這里。我雖沒有駕照，卻略微學過點開車的知識，奈何沒有車鑰匙，不然真想直接將這輛汽車開走。

　　我跑出村子，來到大路上。路邊有零零星星的人正在匯集。走近看時，那些人都有和我相似的臉龐。這里是個公交車站，豎了一塊鐵皮牌子示意。晨霧中等車的我們，像是一群浮游的水母。

　　回到學校，除了被撤銷了留校察看，并莫明奇妙拿了一個保研名額以外，我還做了一個夢。夢里是一個人向我展示他的手臂。

　　場景里，那輛租來的汽車還沒破成我見到的那樣。是旅館的小院子。他告訴我他只有一個人，他一個人便是殺人村所有的殺手。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聒噪者與沉默者。而他的任務便是，越過山川、平原，在夜間抵達那一個個小旅館，將聒噪者全部殺死，并割下他們的舌頭。

　　這是在收集聒噪的舌頭。再通過融合，用別人的舌頭說話。

　　他向我展示他的手臂，上面滿是柔韌的舌頭，每一條舌頭都暗藏著一種聲音。面前像是有一臺放映機，我看到纖細的刀尖正挑撥著毛蚶鮮艷的肉，戳著蘸過了醬料，往嘴里送。

　　而事實上，這是割舌儀式的膠片的倒放。

　　那些理應“死了”且被“割舌”的同學，都好好的生活在我周圍。誰也未曾提起那次出游，更沒人問起那輛租來的汽車最后去了哪兒。不知是緘口不談，還是一切都未曾發生。

　　但細想一下，他們似乎確實被割去了舌頭。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沉默——失去了聒噪的舌頭，只能變得沉默。甚至，那些沒有與我們一起出游的老師，也變得沉默。上課時他們喋喋不休，卻像是什么話都沒有說。

　　更為可疑的是，現在我在這里講述著這個故事，熟練地運用著文字，表述能力并沒有任何問題。

　　為何我，卻作為“沉默者”幸存了下來。

　　我想過兩種可能，一種是，殺手弄錯了，他并沒有辨別聒噪者和沉默者的能力；另一種則是，我也獲得了和他一樣殺人于無形、鋒利地割舌，以及用別人的舌頭說話的能力。

　　而這些能力的獲得，源于目擊一場不存在的割舌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