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吹煙人

　　那一年夏天，有一個青年魔術團要來村莊里表演。那時候大家并不知道，偉大的吹煙人也混跡于這些小丑之中。這個消息在村莊里吹過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西斜，干燥的草屑浮游在空氣中，被陽光燒得滾燙。孩子們剛剛放學，都往看臺邊趕，沒有時間再去廢棄的磚瓦廠開作戰大會了。一切仇恨都慵懶地煙消云散。

　　才下午三四點鐘，演出的看臺就搭好了。調試喇叭的電工一直在話筒里說著“喂”，說了至少一百次。

　　這時候只有工人來來往往，見不到魔術團的成員。

　　等到暮色四合，炊煙此起彼伏了一陣之后，村莊變得涼絲絲的。吃完了晚飯，大家陸續搬來了自家的凳子，坐成黑壓壓的一片，聊天，或是打著毛線、驅趕蚊蟲。孩子們把看臺的塑料幕布割開了幾個小口子，打算從細縫里觀看表演——興許還能發現許多破綻。反正，幕布后邊兒是他們的地盤，誰也沒資格去搶。

　　花哨而滑稽的開場后，演出開始了。第一位魔術師把助手塞進了一個很小的盒子里——盒子大概不會比黑白電視機大多少。而這個并不是表演的關鍵。他把這個盒子拋入了空中，盒子輕如無物，軟綿綿地跌在臺上。魔術師將幾把小刀插入了盒子，臺下面驚叫聲連連；他又將盒子翻轉，在背面也扎上一行小刀。

　　而當他拔去小刀、打開盒子的時候，助手卻安然無恙地走了出來。盒子還是和原來一樣大小，看不出可以躲入一個人。

　　第二位魔術師，則不需要讓助手冒險——而換做是魔術師自己冒險。他讓助手將自己的手腳綁住，塞進了一個廉價的道具大衣柜。助手給衣柜掛上了大鎖，又上下顛倒了個個兒。然后往衣柜的縫隙里丟燒著的火柴。焦味一下子彌漫開來，隨之道道火舌也不停地從衣柜里往外竄，魔術師則在里邊兒不停地叫喊。

　　“砰”的一聲后，大衣柜帶著火焰炸開了。當然，并沒有炸得多么猛烈，只是恰到好處地裂開了而已。沒有燒完的部分倒伏在臺上，火焰奄奄一息。而魔術師站在火焰中央，毫發未損。

　　有人鼓掌，有人喝彩，現場歡騰。但這都是一些無聊的表演，因為吹煙人還沒有上場。

　　吹煙人上臺了之后，并沒有立即表演，而是在臺上尋覓。他高瘦，而且臉色慘白，像是舊時候唱戲的人，搽了過厚的粉。這粉仿佛要剝落下來。他從臺上找到了臺下，終于找到了一枚煙蒂，捏著，顫顫巍巍地回臺上。

　　“這是一枚煙蒂。”他說。

　　他將煙蒂放在嘴邊，輕輕吹氣，煙蒂又緩慢地燃燒了起來。通紅的一點，在寂靜的夜色中煞是好看。吹煙人繼續吹氣，煙蒂開始逐漸長長，通紅的火星晃得很閃眼。終于，香煙的長度不再增長，而香煙的火星變小、隱去、熄滅。

　　“現在，它變回了香煙。”他說。

　　臺下的觀眾，稀稀拉拉地給了一些掌聲，算是一種象征。吹煙人也平靜地鞠躬退場。然后魔術表演繼續，夜晚尚未結束。

　　臺下的觀眾自然不知道一些事情，他們自然不知道吹煙人是如何學會這個魔術的。正如他們不理解這個世界一樣。

　　在吹煙人童年的時候，他偶然學會了這個魔術。那個時候，他和別的男孩兒一樣，都幻想著自己將嘴巴撅成O形，吹氣，就能飄出伶俐的哨音。和別的男孩兒不同的是，他從未停止練習。但遺憾的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地練習，都無法像父親那樣隨時隨地地吹出哨音。

　　他并不氣餒，他覺得這是自己練習不夠。傍晚，他就跟在那些能吹出三五個音符的小伙伴背后，把混合著口水的空氣從口中吹出，聲音弄得很響。當然，這無濟于事，只是徒增伙伴們的恥笑而已。夜里，他難以入眠。他淚水汪汪地夢見自己吹出了流動的哨音，而哨音旋轉著，凝固成了樹葉、鳥兒、河流和船只。

　　第二天他沒有去學校，而是開始削一個竹哨子。他不再希望自己能憑空吹出什么哨音了，而更寄希望于自己制造出來的小寶物。這個寶物將是擊敗伙伴們的最好武器。

　　哨子做完了，他開始使勁吹氣。他并沒有聽到哨音，但奇異的是，他似乎覺得流動的哨音旋轉著，穿過撅成O形的嘴唇，涌入了竹哨子中。他看了看手中的哨子，已變回了細小竹節的模樣。

　　“你為什么對特異功能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當然，我童年的那段故事，并不完全是這樣。”吹煙人問我。

　　我笑著告訴他，因為當青年魔術團來到村莊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我坐在臺下靜靜地觀看表演，被吹煙的魔術徹底震撼。我想學會這樣的絕技。隨著魔術團的離去，我也開始了不安分的生活：詢問在幕布后觀看表演的同學，是否發現了吹煙的破綻；買許多和魔術有關的小書，希望找到施放吹煙魔術的秘訣。

　　“那不是魔術，是特異功能。”母親這樣告訴我，村里人也這樣告訴我。我不相信母親，也不相信村里的人。

　　很多年后，當我終于離開了村莊，詢問了沿途村莊的人，才知道，所謂的吹煙魔術，真的不是魔術，而是真正的特異功能。他們反復告訴我，這不是魔術，這不是魔術。

　　既然這不是魔術，我又怎么可能學會呢，特異功能是與生俱來的。

　　而伴著絕望，又不斷有人告訴我，這樣的特異功能，是要付出身體的代價的。我想起你高瘦的樣子，臉色慘白。

　　我決定找到你。

　　現在，你就在我面前。我已無法再要求你吹出一支煙，只能一水相隔地笑著。你也笑著，臉色慘白，像是水腫的墻壁厚厚的粉刷，隨時有剝落的可能。

　　我訴說完了一切，也不希冀你能講述真正的童年故事，我只是抵達了此地，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我又回想起那個晚上。那年夏天你表演的時候，我就坐在臺下，在離你很近的地方。那時候我坐在臺下，沒有人為你鼓掌，你在臺上透支著自己的天賦。嘈雜，卻仿佛一片寂靜。

　　我正靜靜地觀看一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