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一個漫長而慌張的夜。我像鳥兒一樣在夜晚的空氣中逃亡,最終搭上一輛出租車。
我不知道這位司機是如何認出我的,但整個夜晚只有他停下了車。我自然倉皇入內。
驚魂未定的我,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打量起了窗外的景物,以換取些許的平靜。隨著眼中的景物逐漸趨于寧靜,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被略微放大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房子都比別處略大一點兒,屋檐像突出的前額,門也略高一點。馬路很寬,從此地到彼地需要更長的時間。——或者說我被縮小了也有可能。
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要告訴司機。但張開嘴,打開喉嚨,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說出那個地名。嘴里除了干澀,別無他物。
夜色漆黑,我探頭瞥了一眼車內的后視鏡,自己還生澀地處于半人半鳥的狀態(tài)。也許叫作類鳥物更為合適。眼睛漆黑而且小,嘴是尖的而且堅硬。雙手軟塌塌地成了長滿黑色羽毛的翅膀,交叉在胸前。我讓自己裹成一團,像是一個裝滿了垃圾的黑袋子。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形態(tài),才無法開口說出地名的吧。但我仿佛記得自己剛才曾說過話——是的,我說過一聲“TAXI”。
當時我飛在空中,叫了一聲“TAXI”。于是出租車“嗞——”地停在了路口,車身傾斜在拐角——他打開了門,我倉皇飛入。
看來并不是喉嚨的問題,而是別的什么難以預料的地方出了些障礙。于是我再次打開喉嚨,試著選取別的詞匯:氣流急促地在我上顎與舌苔上回旋,我發(fā)出了“哈——”“哈——”的聲音。
“花?”司機遲緩地回過頭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遲緩地轉了回去。潮濕柔軟的車燈紛紛打在地面,反光到他身上,他的輪廓荒涼如石刻?!澳闶且ベI花么?花市在鎮(zhèn)子另一頭,開過去得要兩個晚上?!蔽易⒁獾剿淖笫质持负椭兄搁g,不知何時,竟夾了一支香煙。他猛吸一口,噴出的煙塵撞在玻璃車窗上。一部分在縫隙上化為翻滾的細流,涌入了外邊的夜色。
不等我接話,他又開起腔來:“鎮(zhèn)子太大了,去花市有很長的路,要很長的時間,而我又只能在夜晚開車。所以,如果你要去花市,那鎮(zhèn)子只能將白天取消,讓我連續(xù)開上兩個晚上?!?/p>
我想做出什么反應,但喉嚨里又無法發(fā)出聲音了。甚至,連“哈——”“哈——”的聲音也無法發(fā)出了。
于是我乖乖地歸于沉默,任憑司機將車開到什么地方。在我的視線中,小鎮(zhèn)似乎越來越大了——或者說寬廣,所以出租車的行進速度也越來越緩慢。換言之,夜晚也越來越漫長了。所以我適時地沉默,并不會影響到因果,而是更貼近節(jié)奏上的選擇。
司機見我沒有答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轉身遞給了我一袋花生:“喏,你是說這個吧?”“花——生”,我竟然成功說出了這個詞匯。此時此刻,詞匯顯得格外清脆,在空氣中被捻碎(黑暗中有細白的手指,正捻動花生的脆殼)。
司機點點頭:“嗯,花生。像你這樣的鳥類生物,應該很喜歡吃這個的吧?”
一袋花生落在了我的手(翅膀?)上,司機給自己留了一小把。我還猶豫著貿然接受這可疑的食物是否合適,司機已經(jīng)先開始吃了起來?;ㄉ潭稍锏南阄?,混合著方才的煙味,霎時充斥了車內。
我也勉強用翅膀狀的手,將花生粒塞入了堅硬的喙狀嘴中。味道似乎很不錯,我沒法確定,因為我沒有辦法嚼爛它。碎成幾個小塊的花生粒依然很堅硬,卡在我的喉嚨里,難以下咽。
司機看我狼狽的樣子,遞給了我一罐啤酒:“喏,喝吧,我這兒應有盡有?!?/p>
我沒有要。你聽說過有鳥類喝啤酒么?至少我是沒有聽說過——雖然最要命的是,我不是鳥。鳥類吃花生,那肯定是有的。
于是司機又拿了個杯子,撒上一小撮茶葉。他把杯子伸到副駕駛的位置,一片我難以看清的黑暗中。我只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像是用飲水機灌水時,氣體升入純凈水水桶的聲音。
他將茶遞給我,說:“當心燙?!?/p>
我喝了幾口茶,花生粒還是沒能咽下去,倒是褲子被嘴角漏出來的水給弄濕了。這次司機沒有遞給我紙巾什么的,而是和我聊起了明星海報。他問我,哪兒的明星海報便宜,而且好看,他準備買一些貼在出租車里。
我給他介紹了一些,但是都是在白天的小鎮(zhèn)的。他說,他只能在夜晚的鎮(zhèn)子開車,不能進入白天?;蛘咧荒苡涉?zhèn)子將白天取消,他才能去買明星貼紙——但問題是,取消了白天的鎮(zhèn)子,賣明星貼紙的店同時也消失了。
這讓他極為苦惱。
我喝了太多熱水,也喝了太多的冷風,開始打起嗝來。這是個好事,因為花生粒在打嗝的時候莫名其妙就被咽下去了。除了每隔幾秒,我會倒吸冷氣地發(fā)出“呃”的一聲,現(xiàn)在一切太平。
我似乎也逐漸恢復了說話能力——但目的地的地名,貌似還是難以說出——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漸漸打開心扉,說了很多葷段子。人類的、鳥類的、獸類的、鱗部的、蟲部的、木制品的、金屬制品的、陶瓷的、塑料的、科技的、藝術的、現(xiàn)代的、古典的、瞞天過海的、殺人越貨的、江火獨明的、萬物陰晦的。
我回想起我還是一只鳥的時候,我在逃亡。我在夜色中逃亡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而或者,我本是一個人,因為逃亡而長出了翅膀也未可知。那個時候,我的嘴里含著一個詞匯,是一個無法說出的詞匯。而現(xiàn)在滿嘴的花生氣味、二手煙、劣質茶葉味道、葷段子。
車里很溫暖也很漫長,長到我忘記了夜晚原始的慌張。
我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恐怖故事也不一定。比如司機和我的措辭,有著細微的差異,我總說“小鎮(zhèn)”,而他卻說“鎮(zhèn)子”。在這樣一個深夜荒涼的語境中,這真的只是口語和非口語的差別么?也許某個瞬間他一回過頭,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噩夢,一身冷汗地醒來——但更為可怕的是,醒來后的我依然無法說出那個詞匯,依然被允許滿嘴胡話,卻依然無言。
司機還在慫恿我喝酒,我一口酒都沒有喝。他已經(jīng)完全不管方向盤的事情了,反正車子行進得是如此緩慢,小鎮(zhèn)正在變得更加巨大,我們已經(jīng)不如兩旁的青石板高了。出租車上應有盡有,我們盡情狂歡。但我一口酒都沒有喝,我不喝酒。
司機滿嘴醉話,說:“花生,你還要花生嗎?我們這里應有盡有,你喝酒吧,喝酒了才能吃更多花生?!?/p>
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他,時而卻清醒地想:今夜的小鎮(zhèn)和出租車,熱鬧非凡,我們無話不說,我們卻什么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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