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孫知秋像往日那樣來敲門叫兒子吃早點,敲了幾遍,沒人應,他慌了神,急急去自己房間取來備用鑰匙,打開門一看,孫夢君沒躺在地上,好好睡在床上呢。難道在床上昏睡了過去?孫知秋走近卻發(fā)現兒子眼是睜開的,這才松了心,但跟著心又一緊,帶點惱怒的語氣問,你怎么不應聲啊?孫夢君張大眼呆望天花板,對父親的話不作一絲反應,靈魂已游離身體一般。孫知秋對兒子的冷漠早就習以為常,又趕著去上班,拋下一句早點在桌上,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晚上孫知秋剛停好自行車,云姨從里屋跑出迎上,她焦急地告訴知秋,夢君好像是鬧絕食了,早晨放桌上的早點,中午回來看,一點沒動,叫他吃午飯他也不理。孫知秋拍了拍身上塵土,往屋里趕,納悶道,龜兒子怎么回事?后面緊隨的云姨低聲嘀咕,怕是相親受了刺激罷,都怨我,找了個性子不對的姑娘。
兒子三天滴水未進,孫知秋一點辦法沒有,就差跪下求他進食了。第四天上午孫知秋去上班了,云姨也準備出門,忽然孫夢君從房里病懨懨拐出來,端起桌上的面條哧溜哧溜吃得可香了。云姨難得對孫夢君露笑臉,終于肯起來啦?這幾天把你爹給急的!上回姨給你挑的姑娘脾氣傲了點,下次一定注意。孫夢君冷冷回應,不勞您費心了。云姨跨上深褐色小皮包剛出門,后面啪一聲,門關上了,她定身回頭楞了半晌。
孫知秋回家得知兒子已進食的信兒,進到兒子房間,半是愛憐半是責備地說,以后可別再做傻事啦!不就是一姑娘嘛,天下姑娘多著呢。爸下次親自出馬,一定替咱家找一個好媳婦!孫夢君停下手中快要完工的十字繡,揚頭正視父親,輕聲道,爸,求您件事,給我一千塊。孫知秋眼瞪大了,要錢做甚?回頭我看能不能湊出來吧。孫知秋出屋去找云姨了,她剛洗完澡,正坐衛(wèi)生間腳盆邊搓衣服。云姨聽說是夢君想要錢,把濕手在圍裙上揩了揩,仰頭問,他要錢做什么?孫知秋支吾了兩句,然后催促,有現金就拿出來吧,沒有明天取去。云姨第一回碰到孫知秋如此硬的口氣,不由得也來勁了,兇什么兇?要錢自己去取,你們家的事我是管不著了!我也不愿管!說完起身去翻銀行卡,像一朵鏢擲給知秋。密碼你生日。云姨聲音帶著顫,隨手把房門砰地關上了,里面隱隱傳來悲凄的嗚咽聲。
云姨一夜都沒睡好,當晚她把房門反鎖了,沒讓孫知秋進房。次日在寬大的雙人床上醒來,她又覺得昨晚的行為有點過火,連忙爬起來去做早飯,她想補償一下,可出屋才發(fā)現,孫知秋已離家了。她去敲了敲夢君的房門,他戴著安全帽打開門,斜睨了一眼云姨,又返回床上,摘掉帽子,繼續(xù)躺下。你們吃完先走吧,我待會起來吃。要是自己兒子,云姨真想罵他一通,懶得都散發(fā)出雞屎味了。不過聽夢君的話,他還不知道昨晚他父親睡在沙發(fā),或許連吵架這事也不知情,現在房子的隔音效果真不是吹的。云姨做早點時,由于擔憂知秋的去向,一不留神鹽撒得太多,面條咸得沒法入口,她吃了一筷子就把一鍋面條倒進垃圾桶里了,轉身出門買了碗粉條和一屜小籠包回來。下午下班,云姨在家做了幾個拿手菜,她想,若是今晚知秋沒回來,那她可就攤上大麻煩了。
比以往稍晚點,孫知秋究竟蹬著自行車回家了。云姨一聽外面有響動,立馬跑了出來,真是知秋,她心口懸著的利劍瞬間消解于無形,臉上的笑預備多時,如期綻放開了。孫知秋停利索車,掏出那張銀行卡遞給云姨,我只取了五百給夢君。云姨接過卡,又上前扯過孫知秋的皮包攬在自己身上,爽朗地回,取就取吧,又不是給外人用。
孫知秋去叫夢君出來吃晚飯,順便將廢報紙包著的一千塊錢放在他床上。剛出房門,云姨正端最后一道菜上飯桌,忽然她站住步子,驚詫地問,剛才還沒怎么注意,你今天臉咋這么蒼白,都看不到血色?一晚沒睡就憔悴成這樣啦?孫知秋聳聳眉眼示意沙發(fā),在那我可是度日如年吶!正好今天又碰到單位捐血,人家都捐,我也不好意思不參與。云姨把菜碗小心地擺上飯桌,就你心善!瘦得像個猴,還捐什么捐,明兒我給你熬個母雞湯補補吧。說完又把頭朝夢君房間一撇,你該讓你白胖的寶貝兒子去放點血才對。夢君的房門開了,見他戴著安全帽走出來,云姨忙鎖了聲,閉上嘴。
孫夢君對于這件事經過了三天三夜的考慮,當他立定在這間燈紅酒綠的旅館門口,他覺得他的人生已經接近圓滿了。旅館收銀員瞧見一個戴安全帽的客人前來投宿,一個問題橫在了面前:該不該接待這個農民工?孫夢君的幾張大紅鈔票替收銀員解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一進旅館的高檔房,地上的名片式紙卡化解了他的心頭之憂。開始他還愁如何召喚呢,像這種地方,估計是什么都備好了,只等你掏出錢包拿起電話了。
看了半個多小時的電視,門鈴響了,孫夢君顫顫巍巍起身去開門,把濃妝艷抹的姑娘迎進來。姑娘有點姿色,進來先一板一眼地講價錢,孫夢君默默聽她念叨完,悄悄深吸一口氣,動身猛虎撲羊一樣撞倒了姑娘。哎哎,別著急,先洗個澡的。孫夢君的聽覺神經已處在罷工狀態(tài),他手腳并用將姑娘綁得死死的,嘴如水蛭啃在姑娘身上,兩種急促的鼻息代替了所有話語。初次很快便偃旗息鼓了,孫夢君松開姑娘,躺在一邊,喘著粗氣。姑娘也喘著,不過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自言自語。她說這是第一次和戴著安全帽的男人做,真刺激。關于安全帽啊,最近還聽過這么一個故事呢,話說有個男的,能一睡一個月,他平時啊,就成天戴著安全帽,因為……因為他不知道哪天忽然,就會倒地睡著了。唉,真羨慕他!你說他活著,該有多幸福?喂,老板?姑娘翻身坐起來,發(fā)現戴安全帽的男人已睡熟了,她用小指輕捅了他幾下,確認是真睡后,墊著腳輕輕移到一邊,穿好衣褲后,拾起地板上男人的衣褲,在里面翻來翻去,掏到錢包后,把鈔票全抽走了。
旅館清潔工第二天來收拾房間,按鈴,半天沒人開,便用鑰匙開了門。入目是一個****的男尸躺在床上,清潔工喊了一聲快來人啊,撇下清潔車,跌跌撞撞往外跑。保安和經理來到發(fā)現尸體的房間,走近才知房客只是睡著了,好容易松了口氣,又發(fā)現房客叫不醒,還是打了120,叫救護車把他送進了醫(yī)院。
孫知秋接到醫(yī)院通知,說自己兒子舊病復發(fā)被人送到醫(yī)院了,他放下工作,打了個車,片刻就到了夢君的病房。看到兒子不缺胳膊少腿,返身交完各種費用后,孫知秋去找主治醫(yī)生問夢君的病情。主治醫(yī)生和孫知秋已成了老熟人,見知秋步履匆匆進到辦公室,不等知秋開口,說不用擔心,除了體溫稍低一點外,其它體征和原來一個樣,掛幾天吊瓶,睡幾天大概就會清醒過來。
傍晚,云姨也來醫(yī)院了,她是來給孫知秋送飯的。孫知秋正吃著飯,忽然門吱地一聲,一個額上有疤的圓腦袋探了進來,他快速掃了一眼床上,又把頭縮了回去,門也重新關上了。孫知秋放下飯盒,追出去,探頭男人已消失了。小伙挽著女友的手走出醫(yī)院,說,還真是那家伙耶!真有緣!……那啥,今晚咱到旅館樂樂,中不?姑娘甩開小伙的手,你就惦記著旅館!今早上有個旅館發(fā)現了一具光屁股的男尸,你還沒聽說吧?
孫知秋準備像從前那樣讓兒子住院治療,但云姨提出了反對意見。依她的看法,夢君的病根本沒必要住院,在家掛吊瓶是一樣的,總不是過幾天就醒?孫知秋想想從前,又考慮到昂貴的住院費,也同意把沉睡的夢君帶回家療養(yǎng)。
這一回去可不要緊,家里每天都要留人給夢君換吊瓶,輪了幾天,雙方領導都不肯給假了,云姨沒法,勸知秋試試每晚下班后再給夢君掛。試了兩天,夢君睡得和從前一樣香,兩人便放心大膽地每晚下班后給夢君掛葡萄糖。半個月過去了,夢君依然在沉睡,一個月溜走了,孫夢君還沒有醒的意思。孫知秋慌了神,又把夢君送進醫(yī)院檢查,檢查結果跟第一天入院時一模一樣:病人生命體征完好,只是處在深度睡眠中。住了一星期院,孫夢君再次被接回了家。一天一瓶葡萄糖,這是個不小的消耗,云姨心疼錢,某天將葡萄糖換成了生理鹽水,接連換了幾天,孫夢君都沒有出現異常反應。于是云姨明著告訴孫知秋,說這兩天不小心給夢君掛錯了吊瓶,但夢君沒一點不適,你看咱是不是停輸一次液試試?夢君這樣子就像在冬眠,動物在冬眠期間是完全不用進食的。孫知秋默許了這一主張,云姨的判斷還真是對的,孫夢君在連續(xù)三天停止輸液后,依然沒出現任何不良反應,睡得似乎比從前更香了。云姨此后又多了一個批斗對象,她恨恨地罵醫(yī)生們黑心,這么簡單的理兒,醫(yī)生們肯定知道,可還是讓夢君住了那么多次院,他們這么做哪里是為了救命,完全是為了掙錢啊!
孫夢君在自己房里不吃不喝睡了一年,云姨早就當他不存在了,只有孫知秋偶爾推門進去看看他。又過了大半年,云姨挺著大肚子建議訂做個大木箱子,讓夢君睡里面,不然小孩生下來了,沒地方照顧。孫知秋于是去訂了個棺材,棺蓋上鉆了幾個大孔,裝上細密的鐵絲網,又把黑漆刮掉,刷上紅漆,在里面墊上被褥,跟云姨搭手將孫夢君抬了進去。不久,云姨生了個帶把小將,剛從醫(yī)院回到家休養(yǎng),她就怒氣沖沖地讓孫知秋將那個大木箱子給搬出去,多晦氣的玩意兒,在家擺了一年,還能讓我替你生個男娃,這是你祖上積了八輩子德!
孫知秋移開棺蓋,細瞅夢君安詳的睡容,凝聽他微弱的鼾聲,老淚縱橫,他拿出夢君睡前完成的那副紅葵花十字繡,好一頓擦渾濁的眼,重新封好棺木,請人將它抬到了久已不用的地下室。為了讓兒子的新家像個樣,他花一下午將陰暗的地下室清掃了一遍,最后在門上掛了一把沒扣住的鎖,幾天后,那里又悄然多了兩把。孫夢君這一覺是真睡得久哈,他隨時都可能醒過來,也有可能永遠睡下去,在他漫長無邊的沉睡狀態(tài)中,他必定會做許多夢,可惜怕是沒人知道他夢的色彩及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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