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高速公路

　　他再次從睡夢中醒來，一絲白煙正在喉嚨中升起。汽車在茫無盡頭的高速公路上飛馳著，世界從無聲中恢復聲音。

　　由于睡眠時間過長，他的脖子生疼，手臂也因在方向盤上靠了太久，留下了半圈深深的紅印。所幸的是，汽車仍在開著。

　　他摸到變速桿邊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清醒了一些。

　　于是，為了證明時間仍在流逝，他輕踩了一腳油門。高速公路兩旁近乎靜止的田野，也因這一腳油門而略微晃動了一下。

　　自然，時間仍在流逝，世界卻越來越近于靜止。

　　十幾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的某個夜晚，他突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段時間里，他的睡眠質量一直不錯，生活平靜舒適，工作順利。他總在睡前倚著臺燈看掉三五個短篇小說，或是翻一翻什么科學雜志，之后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超越它們。

　　——形而上地超越它們。

　　譬如為小說的情節做一個修正，甚至只是為其替換一個詞，以顯示某種智力上的優越。或者駁斥一下某些新興的科學觀點，或者做一次深潛，在深度上擊敗那些淺薄的論文。

　　但那天晚上，他突然感到不安。他聽到屋外一群人過來，一群人又走了。這就是世界。他覺得許多年過去了，自己都沒有去改變任何東西，或者說，自己壓根就無法改變一切。

　　他看到自己終日在房間里無所事事，仿若虛度掉許多個夏天。

　　他給一家汽車專營店打了電話。

　　那還是個荒蕪的時代，高速公路才剛剛建起。那個時代，身份證、學生證、軍官證、駕照、銀行卡、護照，已全部集成在同一張卡上了。你去任何餐廳、超市、書店、KTV消費，只需要輕輕刷一下卡。你工作、學習、犯罪、自殺，也只要輕輕刷一下卡——工資實時進入您的卡內，政府隨時為您提供書本資料，隨時為您提供犯罪與自殺的工具。

　　人類在地球表面建設了上百個玻璃城，十幾米厚的智能玻璃懸浮在城市的高空，調解著一切。火星人向地球發來了友好邀請，我們共同開發著太陽系內的旅游事業，樂此不彼。

　　但是高速公路才剛剛建起，野馬在荒蕪中奔騰。人們寧愿去其他星球旅游，也不愿在高速公路上飛馳。

　　他把車開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處的收費站，望了望身后空無一人的世界。玻璃城在遠處向他關上了門，唯有塵埃真實。

　　這一次，他似乎恢復得很慢，一直沒有完全醒來。他又喝了口水，水份迅速在他唇上“嗞嗞”地蒸發。他覺得自己正老去，越來越難以嗅到當年的銳氣。汽車也仿佛黃昏沙灘上老去的雕塑。

　　而身后卻仍沒有追趕者超越他。

　　高速公路將通向何方？為何連續行進了十幾年都不見盡頭？這是否是玻璃城的一個巨大陰謀？這些問題以往從未襲上過他的心頭，而在今天卻成了眼前一重揮不去的灰霧。

　　他曾覺得汽車是一個舒適的浴缸，自己躺在里邊兒，空氣溢出車身，他仿佛阿基米德。而今日，世界靜止下來，而時間流逝。高速公路鋪天蓋地地涌入眼底，汽車腐爛如棺木。

　　夜間——好在還有夜間——他蒼老地睡著了，像是要死去。也就是在這個安靜的夜間，夜鳥被汽車拋在遠遠的后方，而一輛嶄新的、反射著白銀色月光的汽車，卻悄悄經過了他的身邊。

　　那位新人驚訝于高速公路上的先驅，用傳聲塔呼叫他。而他的汽車甚至都沒有這么高端的設備。他沉睡在夢中，錯過了這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新人并沒有過多等待，迅速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因為那位新人并不是繼他之后第二個上高速公路的。也許已是第幾千個，乃至第幾萬個了。第二位高速公路開拓者，早在很遠的后方被上千人超越了。新人超越了許多人，開始時如快意地斬首，而現在也已陷入疲憊。新人看見一款古舊的車型，向他發出了一個訊息——除了驚訝，其實還帶著某種青春的炫耀。

　　這個夜間漫長得難以醒來。因為他若醒來，便會發現無數嶄新的車輛擦過身邊。他打量汽車內的司機，會在他們之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短發、目光炯炯、胡茬尚青。

　　這是年輕時候的他，或者說，這是他的兒子。

　　他突然擁有了一個兒子，他突然變成了一個父親，哪怕他的從未有過與結婚相關的記憶。

　　他能突然憶起婚禮時候的情景，是如何柔軟溫馨，而不似高速公路這般鋒利。他在結婚后某一天突然驚醒，想要買一輛汽車，開拓高速公路。而妻子在苦苦哀求他留下。

　　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外，并不只有野馬塵埃，還有他的妻子在向他揮手。他在車中做了一個“折斷”的手勢，意思是讓妻子將他留下的萬能卡折斷，他永遠不會回到人類的世界了。

　　而妻子把卡收入了口袋內。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有姓氏，有名字的。并不是一個冰冰冷的第三人稱。但他難以想起自己的名字，如卡在喉中的小舌頭。

　　茫茫車流經過他的身邊，他恍然有了踩下剎車、將車停在路肩上、躺入高速公路邊的田野、腐爛成塵土的沖動。

　　但猶豫再三，他還是繼續踩緊了油門。在青年的車流中無限落后，卻依舊燃燒在速度中，直到成為灰燼。

　　當然，另一個結局是，他在想明白這個問題后，義無反顧地踩下了剎車。

　　但事與愿違，他根本無法將車停上路肩，然后緩慢腐爛。隨著他的減速，整條高速公路開始分崩離析。地面先是裂開，之后錯落地升起抑或下沉。水泥地面的碎片迸散到空氣中，尖銳地擊打在汽車擋風玻璃上。

　　他看到一些巨大的水泥地面碎塊安靜懸浮在空中，遙遠如同神祗。而秩序、意義、熵，像內臟一樣從碎塊中滑落出來。

　　直到成為分子、原子、夸克，他仍沒有明白，高速公路事實上是他造就的。他涂抹的一層歷史，是這個世界渾厚的基礎。

　　這一切都仍未到來，現在仍是夜間。

　　但在他抉擇之前，在他醒來之前，在個緩慢安靜的夜間，當一位新人無聲地超越他時，他就已經死去。

　　或者，在汽車駛上高速公路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