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睡眠癥（1）

　　孫夢君這回醒來又是在醫院。

　　鄰床躺了位小伙，腦袋上纏了一圈圈白繃帶，不知是摔破的還是被人打的，他雙手操縱一個深色大手柄，按鈕被按得啪啪響，玩得忘我時，床腳蹭得地面瓷磚嗞嗞響。護士聽到異聲，跑進來說過他兩回，讓他輕點，別影響他人休息，小伙呵呵笑，下巴朝隔壁床一揚，你們是巴不得我吵醒這位吧。護士噗嗤一笑，這地磚價可貴著呢，不老實小心我再戳你幾針。

　　孫夢君使勁揉了揉腫脹的雙眼，撐起沉重的身子后，沖隔壁喚了聲，哥們，玩啥呢這么帶勁？小伙仍在摧殘可憐的手柄，半晌才偏頭回應，呦，終于醒啦？你這一覺可睡得夠久！孫夢君苦笑，睡眠癥，沒法啊。小伙松掉手柄，雙手合十搓了搓，作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孫夢君卻閉上嘴，不吱聲了，他拔掉吊瓶尖細的針頭，不慌不忙穿好衣褲，戴上放在一邊的安全帽，又起身從床底挪出皮鞋，把腳伸進去。

　　外面太陽有光無熱，跟畫在天空似的，孫夢君貼著人行道里邊走，四處張望，幾步一停，凝神觀察吸引住他的事物，一輛沒停好的自行車，一個廢塑料袋，就連一只歇在電線上的麻雀都讓他駐足盯了好久，他現在的狀態好像重回人世一樣，事實上他腦海中最近的記憶只是八天前而已。他自小患上一種睡眠癥，開始只是小段時間內頭暈，后來發展到要昏睡一、二天，等到他現在二十好幾了，癥狀已經嚴重到隨時會昏睡一個星期左右，也去醫院檢查過幾次，但始終查不出什么毛病，醫生說孫夢君昏睡時只是失去了意識，但身體還是在正常運轉，另外新陳代謝比正常人慢了一拍，就像進入冬眠的蛇。

　　剛騎進巷子，孫知秋就瞥見兒子頂著安全帽，樹樁似的蹲在門口，猛蹬了幾圈腳踏板，左腳點地，右腿向后上揚跨過車座，再一撥車支腳停穩車，手伸進大衣口袋摸索一陣，掏出鑰匙扔給已站起的孫夢君。回啦？出院手續辦沒？別又像上回。孫夢君推開門，拔出鑰匙，預備遞給父親，又縮回去，從口袋里捎出一疊鈔票和一張收據，順帶著鑰匙一起壓在父親滿是裂紋的手上。孫夢君一進屋便打開電視，融化成軟泥陷進舊沙發里。父親從里屋取出一個用皮筋纏得緊緊的鐵盒，打開它，把收據放進去，蓋上盒扎緊后，電線桿似的站著。孫夢君發現了父親的異常，忙坐好，等父親開口。這回是你云姨送你去醫院的，趕明兒買點禮去謝謝人家。是云姨？孫夢君心如亂弦抽動，但他卻裝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父親又站了會，好像想說啥又張不開嘴，末了自言自語說去買菜，問夢君想吃點啥。

　　晚飯桌上，孫夢君夾了一碗菜，端著碗想去沙發，孫知秋抿了一口爽辣的白酒，筷子上下晃晃，把他留了下來。你覺得你云姨這人怎么樣？孫夢君只顧嚼土豆片，慢慢咽下去后，用輕得聽不見的聲說，挺好的。是挺好的，你云姨這人精明實在，又熱心，只是跟我一樣命苦。孫夢君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沒想來得這么快。父親還在一個勁夸贊云姨的好及可憐，他是在試探孫夢君的反應。孫夢君覺得父親這是多此一舉，他不可能不接受父親的再婚，父親為他付出了多少，他心里有面明鏡照著。該作出怎樣的反應才能讓父親明白自己同意這場早就露出苗頭的婚事，并且令兩人都不感到尷尬呢？孫夢君夾了塊豆腐干送進嘴里，不知如何應對父親的話頭，只得沉默。孫知秋見兒子一聲不吭，以為兒子在無聲抗議，漸漸也收了嘴，心里一陣涼，話都有點不利索了。

　　云姨肯過來跟我們住？孫夢君終于打破越來越沉悶的氛圍。孫知秋雙眼一亮，綻出金光。

　　肯吶，不然人家一個寡婦憑啥對咱爺倆這么好？

　　我無所謂的，只要她不嫌我是個拖累，怎么都行！

　　這你放心啦，你云姨哪是那種人？這三個月來，她對你什么樣，你心里也有數。

　　孫夢君起身端著空碗到廚房去刷碗洗筷了，看著桌對面的父親紅光滿面，他不禁突然有些可憐他。

　　云姨新進門那天，家里沒請多少客，一是再婚的緣故，二是這些年他們跟親戚的來往也越來越少，自然，這跟孫夢君的怪病有那么一絲關系，早年為了治孫夢君的病，孫知秋可是苦求過那一幫親戚們，到現在還殘留一批債務呢。云姨原先預備讓孫家父子倆搬過去和她住，但孫知秋丟不起那人，再說自己也不是一窮二白，好歹還有這座破落的祖宅。云姨便不強求，把自己住的那棟房子租了出去，把家具什么的都拖了過來，將孫家老宅塞得嚴嚴實實。孫家這座宅子本就不大，現在突然塞滿了家具，每天還多了個半熟不熟的人來來去去，孫夢君頓時覺得房子擁擠起來。

　　多年沒嘗過魚水之歡，孫知秋晚上和云姨的動作幅度沒有控制好，隔壁的孫夢君聽著浪聲騷氣，很多個夜里都尷尬得面紅耳赤，他因為患了睡眠癥，平時睡得本就少而輕，這以后只要父親和云姨晚上辦事兒，他必定是徹夜不眠，后來只好臨睡前服安眠藥，夜里的驚擾才減輕一些，不過有時候，他依然被異聲驚醒，而且還要極力克制住敲墻讓他們安靜的沖動。終于有一天，他向父親提出了搬離老宅的想法。

　　父親對兒子的心思一清二楚，自己這些天晚上的行徑肯定都被兒子知曉了，兒子要求避嫌理所應當，只是他患有睡眠癥，搬出去了，誰照顧他？孫知秋猶豫著把兒子的想法告訴了云姨，哪知云姨聽了堅決反對。家里有房不住，為什么要往外搬？現在房價貴得離譜，他又不能掙錢，身子還有病，在外發病了誰管？孫知秋于是講現狀，擺事實，委婉地拒絕了兒子的請求，為了讓兒子安心住下來，他請人將老宅翻修了一遍，特別是隔音方面好好加強了一番。

　　云姨這人勤快異常，也許是經過了寡婦生活的磨礪，孫家自從來了她，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不說是面目一新，也有七八成。她剛來時對孫夢君還很客氣，但慢慢就對他這個百無一用只消耗不產出的廢人心生不滿。床頭的悄悄話里，云姨向孫知秋吹軟風，讓他替夢君去尋個事做，總比天天呆在家里好吃懶做的強。孫知秋一聽這話，面露窘色，說哪里沒有替他找過哦？從初中輟學后就邊治病邊找工作，要不是這病，他都娶上媳婦了。給人賣衣服，賣到一半，他直挺挺倒下了。去學電工，掐線時突然眼一翻，又倒了，人家還以為被電著了呢！孫知秋自覺地壓低了嗓音，攤上這么個兒子，是我前生欠他的，沒法啊！云姨哼一聲，冷笑說，什么欠不欠的，難不成你要養他一輩子？他四肢健全……云姨還待出口，孫知秋噓了一聲，音小點，夢君孤僻成性，敏感著呢。說完一雙粗壯的手環抱住云姨水豆腐似的身子，泛白的嘴封住了那張紅艷的唇。

　　到底是云姨能干，一天下班后，她興沖沖跟知秋報喜，說差人給知秋尋了個事，保證夢君這孩子干得來。知秋關掉那臺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收音機，強裝好奇，問她是啥事，他對云姨的熱心很感動，但并不看好，也不便掃她的興。原來云姨打聽到某電視臺常年誠征奇人異事，上一回節目給不少錢，不小心還能紅遍大江南北。哎，這可是個好主意！孫知秋這下越發佩服、喜愛云姨了，不等她吩咐，當時他就敲門進了夢君的房間。孫夢君并不想上電視去展現自己的惡疾，但經不住父親的勸，加上云姨也在一邊慫恿，他勉強答應去電視臺看看。

　　大家一直在等孫夢君發病，那天他終于又在自己房間像從前那樣毫無征兆的倒下了，云姨最先發現這一喜事，當即打電視臺電話，讓人來接夢君。電視臺的面包車很快就開到門口，導演已等候這位奇人多時，他雖閱奇人無數，但仍不相信有人能夠一睡一星期，現今世道騙子多著呢。孫夢君被人抬進一棟封閉的小屋子繼續沉睡，全程錄像監控，直到九天后他睜眼醒了過來。孫夢君的節目一個多月后出現在千家萬戶的熒幕上，觀眾們對于這些所謂的奇人異事都是當時抱有極大的興趣，把他們當作一時談資后，瞬間就忘掉了。孫夢君沒有如云姨預想的那樣紅起來，不過電視臺支付的一筆酬勞多少寬慰了她的心。

　　以前云姨沒來時，孫夢君總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從早看到晚，日日如此。云姨來了，為了減少和她會面的次數，也害怕自己天天看電視惹她厭惡，他便只在她上班后才出門開電視，在她下班回來前，趕忙關掉，跑回自己房，鎖上門。孫知秋怕兒子在房里憋壞了，去廢品收購站低價買了一大箱舊書回來，堆在夢君屋里，供他打發時間。好景總不長，云姨又不知從哪打聽到手工十字繡很掙錢，特意花錢請人來教夢君，此后，夢君徹底結束了他常年游手好閑的美好時光，他很懷念那段日子，但他也能微笑著接受現今的生活。一直被人當佛似的供養著，對于一個清醒的靈魂來說，是件很難受的事。

　　這天，夢君織完十字繡，正捧著一本歷史讀物看，門輕敲了幾下，聽敲門聲，夢君知道是父親，如果是云姨，力度會大得多，好像生怕他聽不見。他起身開了門，見父親搓著雙手，問屋里冷不，要不再加床被子？夢君答不冷，將父親迎進屋，帶上門，請他坐在自己床上。孫知秋又和兒子寒暄了幾句，最后才好像下了決心，說云姨給張羅了一次相親，要是愿意，明兒就收拾好了去會會。孫夢君合上手中書，盯著父親眼，不吭聲。孫知秋的眼被兒子的目光戳得不斷閃爍，避著不敢回視，估摸著是兒子不情愿，便開口道，不愿也沒事，我讓她給你推了，這婆娘就是愛整事。孫夢君見父親起身要走，忙拉住，說，去呀我，云姨整這事恐怕也花了不少心思，我只怕沒人看得上我，辜負了云姨。孫知秋擠出朵笑容，嗯，去瞧瞧也不壞事，明天你云姨和你一塊去，替你把把關，不早了，你上床歇著吧，養養精神。

　　第二天上午，孫夢君從沒這么忙過，先是由云姨領著去發廊燙了個頭，又去商場挨個店試，買了套合身又美觀的西服，還去鞋城挑了雙牛皮鞋。這一身昂貴的行頭讓夢君徹底變了個樣，英氣逼人，照商場中的落地鏡，孫夢君都不敢相信鏡中人是自己。帶著滿心歡愉，孫夢君有些不好意思去見那個姑娘了，自己這么明顯的打扮，好像自己多重視這場相親似的。提前和云姨到了約定的咖啡館，孫夢君坐在木凳上直哆嗦，雙眼不安地四處望，像風中一對蠟燭撲閃。姑娘一個人來的，剛進門，孫夢君就憑直覺確定是她，他只朝她望了一眼，老鼠見了貓，急急低頭回避。姑娘落座后，云姨示意夢君跟人打招呼。孫夢君抬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對面的姑娘小臉大眼，也回應了一個好看的笑臉。孫夢君打小沒怎么和女生接觸，眼下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坐在對面，而且是來和自己談婚論嫁的，他緊張得舌頭打了死結，一句話都說不上。幸好云姨在邊上，她對姑娘一頓噓寒問暖后，將夢君的情況講了一遍，說他這人穩重、踏實，煙酒不沾……絕對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姑娘咧開嘴笑，說看得出來，他比自己還緊張呢！又隨意聊了幾句，姑娘忽然問到夢君的睡眠癥，孫夢君原以為姑娘不知道他的病，現在聽她當面提起，耳根刷地紅了，頭垂得像頸上掛了個籃球。云姨連忙打圓場，說其實那也不算病，只是每過段時間比正常人睡得多而已，醒來后跟正常人一個樣。據說會睡一個星期以上？姑娘眨著大眼尋求回復。嗯，有時長有時短。云姨敷衍著，把話題轉移到姑娘的家庭情況上。姑娘啜了口咖啡，把杯子落在白瓷碟上后，也是敷衍了幾句，忽地她把左手橫上前，掃了眼細鏈腕表，一聲尖叫，哎呀，快到點了，我還有點事要忙，咱們再約時間聊吧。說完，拎起豹紋小皮包，翻出錢夾，取出一張紅票子插在咖啡碟下，朝云姨和夢君揮了揮手，扭腰，輕微拖腿走了。孫夢君知道沒戲了，這才放心地抬頭去看姑娘的背影，先是盯著那兩塊鼓起的屁股，隨后目光緊緊吸在她的左腿上。孫夢君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著，他轉頭問云姨，她是跛的？云姨不屑地掃他一眼，你現在才發現？好話我可給你說盡了，唉，就你這樣的，跛子都嫌，還想找全的？還有，你也太不活躍了，比人家還像個姑娘！云姨用姑娘留的錢結了賬，嘴里忿忿不平：一個跛子囂張個啥，不就有套房嘛！孫夢君心中一驚，云姨這是打算把他嫁出去啊，臉上搽了粉似的一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