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鬧聲由遠(yuǎn)及近。
來小鎮(zhèn)兩天了,按約定,杜笠要去接四點半下班的女友,但他此刻卻站在槐樹蔭下,張耳凝聽著前方傳來的轟鳴。從沒聽聞這么大的聲勢,杜笠對比著記憶里的數(shù)次騷動,腦海中的疑問讓他傻站著,徹底淡忘了自己該去做的事。
如雷聲低徊在小鎮(zhèn)上空,雷聲的制造者們終于現(xiàn)身了。那就是傳說中的人潮么?像一條河水緩慢地奔涌過來,杜笠第一回看到這樣的場面,后背上驚起股涼氣。他還在原地站著,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直到人潮近在咫尺了,杜笠才移動雙腿想要朝相反方向奔跑,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人潮毫不留情地把還懷有逃脫念頭的杜笠卷了進(jìn)去,就像海浪卷走一艘小紙船。
被推涌著前進(jìn)的杜笠雙手高舉、尖聲驚叫著掙扎,但一點用都沒有。他現(xiàn)在頭一回知道原來自己雙腳不聽從大腦指揮也能走得好好的。身在人潮中,杜笠可算是終于聽清了大部分人的叫嚷,他們都在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七爺。杜笠一邊憶著七爺是何許人,一邊被推動著走。突然他的上衣被掀了起來,右腳的鞋也不知被誰踩掉了,杜笠知道他要盡快脫離人潮了,不然今天很可能會被他們踩死。
眼看前面的一個岔路口要到了,杜笠揮舞著胳膊左沖右撞往那邊擠,途中有一個意外收獲,擠撞過程中他不知碰到了多少柔軟的球狀肉體,這讓他沖擠向岔路口的念頭消遁了幾秒,也就在這幾秒,他又被裹脅著往前走了好幾米,還好那些變形扭曲的臉龐和震耳的呼喊讓他迅速地恢復(fù)了神智,他又奮力沖擠向即將錯過的岔路口。
擠出來的杜笠光著雙腳,上衣的腋窩處被撕扯脫線了,這些都不值一提,最令他氣憤的是自己褲帶里的手機竟然不翼而飛,手機是國產(chǎn)的,不值多少錢,金貴的是里面的聯(lián)系人信息和公司資料。是被偷了還是被擠掉了?杜笠背靠墻,一口接一口地喘粗氣,那片人潮比杜笠想象的要大多了,此刻瘋狂的人們還在延綿不絕地向前奔走。等了好久人潮才變稀,杜笠連忙跑到路上去尋找鞋子和手機,兩只鞋是在相差百米左右的距離找到的,雖相差百米,但受損程度幾乎一樣,都被踩爛變形了。至于手機,杜笠在遍地的塑料袋和毛巾里翻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被踩得稀巴爛,細(xì)瞅了下,還不是自己的。大街邊不知什么時候圍集了好幾撥老頭老太,他們的手不約而同地指著稀稀落落的人潮。杜笠掃了眼腕表,四點二十了,估計是來不及接她了,沒找到手機又不記得她號碼,也沒法提前向她打個招呼。走近一撥老頭,杜笠準(zhǔn)備打聽附近有沒有花店,難得來小鎮(zhèn)見一回女友,他可不想看到她冷著個臉。但壓根沒等杜笠開口,老頭們就用話堵住了杜笠的嘴。他們問杜笠知不知道那些人潮是怎么回事。杜笠一聽他們提人潮,渾身都冰了一下,他苦笑著說自己也不知道,等老頭們把猜測的話說完,杜笠忙接上話頭把自己的問題拋了出來。老頭們懷有同情地盯著杜笠手里提著的一雙爛鞋,向杜笠指明了鎮(zhèn)上唯一一家花店的方向。
就在杜笠要離開時,一位中年男子三步作兩步跑了過來。他管其中一位老頭叫老爺子,并向這個老頭報告了讓所有人的疑惑瞬間解開的事。據(jù)說今晚五點和平廣場有人發(fā)錢,去了就發(fā),一人給一百,發(fā)錢的好像是個回鄉(xiāng)訪親的華僑,人稱七爺。中年男子拉著老頭的手就要走,老頭掙脫了,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我不去,不去。中年男子有點急,老爺子,這事是真的,我剛從和平廣場回,那里搭了一個舞臺,人已經(jīng)圍滿了,咱去看看又何妨,一人一百呢!咱得趕緊,晚了就沒了!中年男子的父親還在猶豫,另一個老頭開口了,他問中年男子消息靠譜不,中年男子再次重述自己的親眼所見,他說裝鈔票的大箱子就擺在臺上呢,舞臺上還有橫幅。聽完這話老頭們互相道了別,朝不同方向散了,估計是通知家里人去了。
找花店的過程中,杜笠十分小心,小巷里不時突然冒出一群人急急奔走,趕著投胎似的。不就一百塊么?杜笠嘀咕了一句,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這么想,一百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抵自己兩天工資呢,要不我也過去看看?杜笠在一個拐角處找到了花店,店門口還散落著若干花瓣,令人失望的是店門緊閉著。*!杜笠大聲罵了一句后,心反而不自在起來,他這才發(fā)覺周邊靜得嚇人,不止靜而且空,只偶爾見幾個老頭遠(yuǎn)坐在樹下墻邊搖著蒲扇。杜笠本想走過去向他們打聽附近有沒有禮品店,有沒有近路去女友工作的蛋糕店,但現(xiàn)在鎮(zhèn)里大部分人都去和平廣場了,自己去問路不就暴露了自己外地人的身份?萬一誰家丟了東西,他就脫不了干系了。于是他憑著記憶原路返回,走到一個街口時,又碰到了一波人潮,百來人的樣子,杜笠避在路邊等人潮過去,可人潮里好像晃出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霄兒么?杜笠使勁揉了揉眼,他只看到了姑娘的側(cè)臉,再想細(xì)瞧,側(cè)臉已隱匿進(jìn)人潮。杜笠裸腳跑了起來,他想跟上人潮,哪知沒跑幾步,腳就被瀝青路硌著了。杜笠蹲下來,等撐起兩雙鞋系好鞋帶勉強穿上,人潮已奔到前面去了。杜笠大步追趕,追上時人潮已擴大了規(guī)模,至少有二百多號人了。杜笠跟在人潮后面,在一個個后腦勺里尋找自己最熟悉的那個。
就這么一路跟一路找,杜笠隨人潮來到了和平廣場。廣場上的喧囂是杜笠有生以來從未見識過的。前晚的場景跟現(xiàn)在的完全不能比。那晚女友從車站接到杜笠后,他們正好路過這個廣場,當(dāng)時廣場上歌聲壓過了人聲,扮演主角的是一幫列隊隨著旋律跳舞的老太太,另有零星一些人站著乘涼嘮嗑,熱鬧但不混亂。而現(xiàn)在呢?廣場上幾乎是人貼人,只有廣場底部的一塊舞臺還算空閑,大家都因為興奮而顯得狂熱,在直上云霄的吵鬧聲中一雙雙眼睛都浮閃著幽光。杜笠之前跟隨的那波人潮早已散進(jìn)廣場融入人海,只剩他呆站著癡望四方。
快要五點了,還沒找到女友,杜笠在想剛才是不是看錯了人,如果真看錯了,那女友下班后沒看到他,還不氣死?現(xiàn)在只好先領(lǐng)一百塊,減少丟電話的損失,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杜笠抬頭望了一眼高懸在廣場上的橫幅,上面寫著愛國鎮(zhèn)歡迎七爺榮歸故里慶祝典禮。人堆里很擠,熱浪熏人,杜笠往后面挪移了段距離,但熱氣還是撲鼻而來。身邊的鐵欄桿上騎著一列人,杜笠聽見有人在議論七爺。有個人講到了七爺?shù)膩眍^,說七爺是從非洲回來的,身價上十億美金,掌管著大小十幾個公司,幾乎涉足非洲所有容易賺錢的領(lǐng)域。還有個人發(fā)牢騷,*,那么牛逼的人物每人才給一百,是不是太小氣了?又有人插嘴,給一百就不錯了,這回碰到了一個實誠點的,人家華僑都是捐錢建學(xué)校投資造工廠,說得好聽,叫回報鄉(xiāng)里,可最后有沒有一分錢落入咱們手?還有人想繼續(xù)發(fā)言,話剛開口就被突然響起的巨大話筒聲淹沒了過去。
所有人都望向聲源的來處——廣場底部的舞臺。現(xiàn)場不斷響起尖叫,臺上的男主持人操著話筒也壓不住,在他再三要求下面群眾安靜以后,現(xiàn)場才收斂了一點。男主持人開口是那些可有可無的廢話,什么感謝大家來到和平廣場參加這次典禮呀,什么自己能主持這次典禮非常榮幸啊,亂七八糟的講了一堆后才言歸正傳。他先哀嘆了一聲,說要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接著又猶豫不決,說不知道先講哪個好。杜笠喊的是壞消息,但大部分人喊的是好消息。主持人故意咳了一聲,說好消息就是今晚的典禮上有文藝匯演,現(xiàn)場響起了掌聲,壞消息呢,主持人望了眼頭頂?shù)奶炜蘸蠼又f,因為天氣原因七爺?shù)乃饺孙w機好像飛不了,今晚他不一定能來。這次典禮還預(yù)備了一個特別活動,是七爺籌辦過多次的,但假如七爺今晚不來的話,活動將會被取消。現(xiàn)場群眾本來還很安靜,一聽這話立即炸開了鍋,口哨聲起哄聲此起彼伏。主持人可能怕自己無法撐住場面,倉促地給接下來的文藝匯演報了名目后,就退到了幕后。
先是有兩個穿制服的把放舞臺上披紅蓋頭的箱子搬到了幕后,接著從幕布兩側(cè)跳出一群穿短裙的姑娘。杜笠看著那些妖精似的姑娘飄來飛去地起舞,莫名地想起了女友。現(xiàn)在站在這里看人家表演還是不對勁,而且聽主持人的口氣,那個什么七爺今晚是不會來了,錢也就不會發(fā)了。杜笠像是猛然覺醒了般,怎么自己就為一百塊而棄女友于不顧?當(dāng)時在路邊應(yīng)該先去蛋糕店找女友的,怎么一不留神就跟了過來?杜笠腦子越來越清醒,他轉(zhuǎn)過身來預(yù)備離開,主持人說七爺今晚不一定來之后,廣場上當(dāng)場散去一批人,后面寬松了很多。現(xiàn)場的音樂漸輕,停了,緊接著一個清麗的話筒音響了起來。打定主意回去找女友的杜笠好奇地回頭一看,這不看還好,一看眼珠子差點蹦出來。臺上那個,不正是霄兒?
舞臺上的歌手說自己叫王小婷,來自什么什么表演團(tuán),介紹完畢就聲情并茂地唱了起來。王小婷的出現(xiàn)讓現(xiàn)場群眾的興奮勁又提了起來,但杜笠卻是徹底亂了神。那明明就是霄兒,舞臺上的歌手跟霄兒有著同樣的瓜子臉、大眼睛、披肩長發(fā),只不過氣質(zhì)好像勝霄兒一籌,但那很可能是化妝后的效果。女人化妝前和化妝后的差別,杜笠十分清楚。盯著臺上的歌手,杜笠神思恍惚。霄兒唱歌能有這么好?杜笠又對自己的判斷生出疑問,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只管邁開步子,用兩掌推開前面的人,瞅準(zhǔn)空子就往里鉆。等到了臺前,一切就清楚了。
杜笠往里擠的過程非常艱難,動作稍大,就有人回頭罵,有時候明明是擠進(jìn)去了,不一會又被人推了出來。就這么進(jìn)三步退二步,挨了很多咒罵,背后和腰上還受了不同程度的暗肘,杜笠終于擠到了廣場中間。但他陡然停了下來,因為話筒聲突然小了輕了,再抬眼望,臺上的王小婷正在鞠躬致謝,杜笠肺部劇烈擴張著,雙掌往前面的人叢狠狠推了一把。他本以為這樣就會有人回敬他,和他爭吵,可只有幾具頭顱往后一扭,甩出幾句臟話后就又扭回去看舞臺了。一腔怒氣無從發(fā)泄,杜笠忍憋著,感覺眼眶酸得厲害。后臺?對,后臺!杜笠如得神諭,又開始行動了起來,不過這回他是奔著后臺的方向揮舞著雙拳。
想見王小婷的念頭霸占了杜笠的大腦,此刻他就像瘋了般在人堆里橫沖直撞。癲狂狀態(tài)的杜笠果然無人可擋,似乎沒花多久,杜笠就沖到了廣場底。他看到了有三個穿制服大漢把守的那道門,于是像在人群里那樣不顧一切地往里沖。大漢們不是門面,很輕松地?fù)踝×硕朋遥医o予警告,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杜笠哪里聽得進(jìn),還是聚足了力往里擠,在這股兇猛的氣勢下,杜笠竟然頂著兩個大漢沖了進(jìn)去,可隨后出乎他意料的事發(fā)生了。他忽然使不上勁了,好像是個穿制服的拿一個小瓶子朝他噴了什么,杜笠瞬間意識迷糊,身體酥軟。緊接著,更讓他驚奇的事出現(xiàn),他的身體竟然騰空了,有兩股力在支撐著他飄,像臥在云上的感覺,可惜只飄了一會,杜笠就跌下來了,癱軟在廣場外面。
癱在地上的杜笠睜眼都費神,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杜笠的意識漸漸清醒,他依稀記得自己剛飛出后臺時,舞臺上還是歌聲曼舞,但不知何時,站在舞臺上的已變成先前的男主持人,在他身后還多了塊白布。杜笠費了好大功夫,拼盡全力,才讓上半身靠在一塊石凳上,他雙眼瞇縫著打量那個主持人,嘴角彎出了一絲竊笑。
主持人聲音激動異常,喊了句有請七爺后,閉嘴退到了一邊。杜笠想自己清醒得倒還是時候,是該看看七爺?shù)膹]山真面目了。等了會,幕布后卻沒人出來,底下群眾安靜得像那些兵馬俑,怎么沒人起哄呢?杜笠正納悶,現(xiàn)場突然降臨一個衰老的女聲,舞臺上那塊白布亮了起來。杜笠歪在廣場一側(cè),看不太清布里出現(xiàn)的女人頭像,只能聽到她那不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女人說自己叫洪琪,江湖人稱琪爺,現(xiàn)在人在香港,本來下午準(zhǔn)備飛過來的,但天氣實在是太差了,因此她先要跟大家賠個不是。琪爺也犯主持人的毛病,說著說著就又開始感謝大家的到來,說正因為聽說有很多人到了現(xiàn)場才跟大家緊急視頻。大家知道我這次回去是想辦一個特別活動,這個活動值得我一生去奉獻(xiàn)。在活動正式開始前,我想先讓大家看一些在非洲拍錄的視頻。琪爺說完,白布上畫面一閃,轉(zhuǎn)而閃耀著動起來,現(xiàn)場響起哀婉悲涼的輕音樂。這音樂勾得人無端傷感,在現(xiàn)場飄蕩了一會后,竟有人開始低聲哭泣,而且不止一兩個。杜笠撐起身子,想退到能看見視頻的地方,他想知道琪爺?shù)降追帕诵┦裁矗刹牌鹕恚_卻不聽話地軟了下來,杜笠無奈,只得坐下,罵罵咧咧地等視頻放完。琪爺再次出現(xiàn)在白布上時,她的聲音變得雄壯而渾厚:我不知道大家看完這些發(fā)生在非洲的慘狀后是什么心情,反正當(dāng)我看完,我就立即心生愛憐,產(chǎn)生了幫助他們、解救他們的想法。十多年前我本來是在新加坡發(fā)展的,后來我去了非洲,第一年我就在那成立了一家公司,后來我又在非洲成立了“太陽”基金,專門給那些難民們提供幫助。但光憑我個人和我公司的幫助是及其有限的,因此我才想到募捐的辦法。我這次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號召大家為“太陽”基金捐款,為處在水深火熱的非洲難民們伸出援助之手。不需要大家捐很多,每人給一百就綽綽有余了,一百就夠一個難民生活一個月,想想用一百塊就能延續(xù)一個人的生命,改變這個世界,當(dāng)然你捐十塊也是在造福……在琪爺鼓動群眾的同時,杜笠看到有兩人把原先抬下舞臺的披紅蓋頭的箱子又搬了上去,紅蓋頭被正式揭了下來,原來真是一個募捐箱。杜笠像是看戲法似的,忽然捶地大笑,笑得受不了還捂起了肚子。周邊的人們轉(zhuǎn)過頭來,看傻子似的看杜笠,看完還有搖頭嘆息的。募捐活動正式開始了,杜笠冷眼看著現(xiàn)場,期待著一場暴亂的來臨,結(jié)果卻大失他所望,他只瞥見了幾個人沉默散去,剩下那么多人都捏著什么整齊有序地走向募捐箱。
杜笠看著募捐開始,也是看著它結(jié)束的,他的腿一直使不上勁。募捐完大概一個多小時后,杜笠才能扶著欄桿勉強行走,這時的廣場早已變得空蕩,街上百鬼夜行,夜空都是針孔,漏出慘白的光。軟著身子的杜笠本想先去女友與人合租的地方,望了望天色,夜已這樣深,還是明兒趕早再去吧。拖著身子移回小旅館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杜笠開門要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離門不遠(yuǎn)的角落站了個拎包的人,昏暗的燈光里,他擦著眼辨認(rèn)出那是霄兒。鑰匙溜出手心,杜笠石柱般立了兩秒,忽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淚珠雨水一樣奪眶奔出。那個站在角落陰影里的人沒吭聲,挎著包轉(zhuǎn)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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