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炊煙

　　小說家從夏村回來了，像是結束了一次漫長的沐浴，夏村的殘骸，舒展而意猶未盡地充滿著他四肢。確切來說，這更像是洗完澡后，從水汽氤氳、從霧塵，慢慢凝回實體、變回人形的那種神妙感覺。他下意識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坐在門口默默抽了起來。

　　他恍惚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的炊煙。

　　夏村的傍晚時分，正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對于他來說，時間就仿佛空間。而傍晚這狹小的時間段，正如私密潮濕的場所。

　　傍晚的村子，暮色的氣息像灰塵一樣降落下來，在夏村的地面上鋪了薄薄一層。夏村漸漸失去了視力，變得昏黃黯淡。

　　這時的母親，往往正在熱騰騰的灶前炒著菜，熱氣混合著油煙撲面而來。奶奶則坐在灶臺后不斷往爐膛里添柴禾。柴禾被火焰吞沒、燃著、燒盡，隨著“嗶嗶剝剝”的聲音，順著煙囪上升，遠離煙囪，遠離人家，遠離村莊，成為每個人鼻腔中的煙火氣味。

　　童年時的他，身體羸弱，瘦瘦的輕輕的，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傍晚那灰蒙蒙的氣息，似乎更抹去了他骨骼的痕跡。

　　他趴在奶奶的腿上，迷糊得快要睡著。熱量從奶奶的腿上、從爐膛里不斷傳來，他覺得自己正在漸漸蓬松，身體像是浮起的煙。而他也確實正在浮起，和炊煙一起。細小的火焰沿著柴屑和空氣燒到了他的腳上，火焰捧著他進了爐膛。翻滾的火焰不斷地把他往上撩撥，他順著煙囪尋覓、上升。當飄出煙囪口的時候，他已和炊煙混成了一體。長長細細，沒有任何多余的重量。

　　這是他第一次在空中審視整個夏村，村莊仿佛與他無關一般，靜靜生長。但他又深感自己與其相連，生生不息。

　　后來又有好幾次，他變成了炊煙，在夏村的上空游蕩。他都完全忘記了晚飯的時間。奶奶到村口去找他，喊著他的名字。他在夏村的上空。媽媽喊著他的名字，到村尾去找他。他在夏村的上空。他想在上空徹底睡著，成為每個人鼻腔中的煙火氣味。

　　而小說家童年傍晚的變形游戲，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他就滿了七歲，被送到城關一所寄宿的學校里上學。這邊兒的晚飯都由食堂統一準備，產生炊煙的爐膛，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這之后的很多年里，小說家只有偶然回家的時候才能變成炊煙一兩回，又急促地還原成人形，吃了晚飯，去完成家庭作業(yè)。

　　不過他也在學校里成功過那么一次。那是一個夏夜，狹小的寢室浴室擠不下更多的人，男生們紛紛跑到操場，用教學樓廁所接來的水露天洗澡。而他偷偷在校園的小角落里燒掉了自己一沓不及格的試卷。風吹起來，試卷的紙頁紛紛破碎，燃燒著向上飛舞，他也恰好能順著這向上的煙升空，變成渾濁不堪的風。

　　大學畢業(yè)以后，他到了城關的一所作家協會工作。他已經在城關租了房子，很少再回夏村了。他小心翼翼，想方設法融入這個新的世界。但隱隱中總覺得相隔了一層什么東西。

　　城關人家的廚房里也不再有煙囪存在了，都是用著煤氣瓶的煤氣灶，打開煤氣，用火柴一點火，就能炒菜燒飯。很是便捷。

　　他把未來的妻子帶到了城關的家里，他們脫掉了內衣。他們在狹小的浴室里，如同之前學校寢室般的狹小。所幸這里只有他們兩人。她咬著他的眼神，把他從嘴唇帶到了嘴唇。他們濕噠噠地接吻。她把他帶到了乳房，帶到了自己身上起伏迷離的地方。

　　像是一種熟悉的升騰，妻子“嘭”地一聲，汗津津的身體變成了沐浴時的水汽與霧塵，全盤偎依在他裸露的身體上。

　　他也“嘭”地一聲，形體突然渙散成了霧。起先霧塵還維持著些許的人形，但兩段霧塵相互繚繞，很快就分不清了。

　　小說家這次從夏村回來，似乎病了。而且?guī)滋爝^去，他病得越來越嚴重了。雖然都已工作了好幾年，他的身體還是那么羸弱不堪，輕輕的瘦瘦的，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

　　而問題在于，他認為自己的病并不是羸弱，不是單薄，而是太沉重，沉重到無法升空。他有些懷念變成炊煙的感覺了。

　　到城關生活了許多年，他竟然都沒有沿著空氣緩慢上升，從高空俯瞰過這個城市。他都不知道這個城市是如何運作的，運作的齒輪背后，又有怎樣的心懷鬼胎與生生不息。他也同樣想成為這座城市，每個人鼻腔中的煙火氣味。

　　他必須要再次變成炊煙，哪怕一次。

　　妻子馬上就要回來了，他用香煙把自己點燃。單薄羸弱的身體還是和紙片一樣，輕易地就燃燒了起來，變成了煙塵。他在燃著的瞬間明白到，無論煙塵或是霧塵，其實都是小說生成時最極端的快感。這樣的快感總是只產生一次，永遠不能復制。

　　不過，猛然間領悟了真理、化成煙塵繚繞在家中的小說家，發(fā)現自己找不到離開房間的出口了。因為城關的房子，沒有煙囪。勉強的出口，也只有吸油煙機連著的換氣管道了。小說家讓自己的腦袋變尖，鉆過了吸油煙機的葉片，但身體卻被卡出了。他試圖拉長自己的身體，卻越卡越緊，腰部被葉片磨得生疼。

　　小說家陷入了絕望。因為他的妻子馬上就要回來了。妻子回來之后，到底會不會注意到吸油煙機里卡著自己的丈夫呢？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若妻子并沒有發(fā)現他，而是直接打開了吸油煙機的開關，那隨著這葉片的轉動，他的腰會不會因此折斷呢？這又是個嚴肅的問題。小說家陷入一場又一場的嚴肅思辨之中。

　　不過，現在無論想什么，似乎都已無濟于事了。至少在他妻子回來之前，他會一直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態(tài)，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