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爺爺無名

　　我從沒跟別人提起過我爺爺。

　　我爺爺叫沈福，他是個很奇怪的人。也許我不應該這樣說我爺爺，可他確實讓我的家庭在某種程度上蒙了羞。我和家庭里其他成員在外人面前一般都避免提到我爺爺，若是非要提到，我們就保持沉默。事實上，我小時候曾多次想過，我要是沒有這個爺爺該有多好，當然，那時我還沒意識到，如果沒有我爺爺，那我就只能像孫猴子那樣從石頭里蹦出來了。

　　我爺爺沈福剛開始還是個正常的人，那時他還只是個毛頭孩子。從我們村到鄰村正好蜿蜒著一條河流，我爺爺沈福每天沿著河岸早出晚歸，去鄰村做木匠學徒。后來村里迷信的人都說是這條河流里的水鬼把我爺爺迷住了，不然他是不會做出后來讓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事的。

　　其實我爺爺沈福也沒做什么驚天動地禍國殃民的大事，只是有一天傍晚，他從老木匠家回來后，突然變得一言不發。他的變化開始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覺，直到我太奶奶喊全家人吃飯，喊到福福時，我爺爺就坐在門檻上，肯定聽到了，但是他一聲不吭，裝沒聽到。我太爺爺死得早，我太奶奶含辛茹苦地帶活一家人很不容易，她的脾氣那個火爆啊，唉，別提了。我太奶奶見她兒子跟木頭似的，把她的話不當話，開口就罵人了，你個小混蛋，喊你沒聽到咋滴？死過來吃飯！我爺爺沈福埋著頭依舊無動于衷。福鬼！你聽到沒有？？我太奶奶手里已經握住一把粗粗的掃帚，那把掃帚還調教過我大叔公和小姑奶奶。它是我們家的家法。

　　當我太奶奶那把掃帚舉起來就要打向我爺爺沈福的后背時，我爺爺沈福終于開口了，你以后別再叫我名字了！說完，我爺爺沈福轉過頭橫了我太奶奶一眼。不叫你名字叫什么？你是不是中邪了！我太奶奶沒想到她兒子來這么一出，她很有點莫名其妙。我的小姑奶奶很懂事，雖然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看到家法已經亮出來了，就曉得準沒好事，于是替我爺爺沈福把飯碗端了過來……

　　第二天我太奶奶喊我爺爺沈福起床，她喊的是福福。我爺爺沈福躺在床上，一掀被子，惱了，我不是說了讓你別再叫我名字么？你怎么了？不叫你名字那叫你什么？我太奶奶前晚的疑問一下子又懸浮在腦際。我從今天起，不叫沈福了，我不再有任何名字。我爺爺沈福朝她娘親翻了個白眼，然后起床穿衣穿褲。我太奶奶二話不說，轉身出了門，再回來時就逮住我爺爺沈福，拿著家法，狠狠抽。我爺爺沈福拼命掙扎，但是不嚎不叫，跟以往一點也不相同。我的小姑奶奶后來說到這事，她說她站在門口看到二哥被母親抽，看了一會就緊緊蒙上了眼睛。她還有一個疑問，就是為什么她的二哥一聲哭嚎都沒有，她覺得就是從那時起，二哥開始變得奇怪起來的。

　　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讓我爺爺沈福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任何人叫他沈福，他都不理，像沒聽到一樣，像是在叫別的什么人。他說他從此沒有名字了。

　　我太奶奶那可不是吃醋的，那天早晨打了她兒子一頓后，就跑去鄰村老木匠家打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讓她兒子發瘋了，連名字都不要了。老木匠當時好像正在吃飯，聽完陳述，回憶了一會，告訴我太奶奶說，沒發生什么特別的事可以讓我爺爺沈福發瘋的啊。他很同情地安慰我太奶奶一番后，神色一轉，又義正言辭地跟我太奶奶講，我爺爺沈福以后不能再去他那學木匠了，他那里不能收連祖宗都可以忘記的人，不然傳出去，讓人笑話。我奶奶頓時就勃然大怒，把老木匠遞給她的一杯茶給潑了，老子可是下了學費的啊，他還沒學會木匠，我看誰敢趕他走！我太奶奶回到家后，在河邊的那架木橋上拽回了她兒子，又家法伺候了一遍。

　　我爺爺沈福并沒有做出別的更出格的事，他只是想要別人不再叫他沈福而已，除此外，他還算正常，跟其他小青年沒什么不同。我太奶奶打了我爺爺沈福幾次，沒有任何效果，終于慌了。她牽著我小姑奶奶的手，提著一籃雞蛋，去拜訪村里的神婆。神婆來到我家，一看到我爺爺沈福，就說他的魂被水鬼勾走了，得做一場招魂法事。于是家里開始一陣張羅，我太奶奶怕我爺爺沈福跑了，還把他鎖在了房里。我爺爺沈福招完魂后，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叫他沈福、福福，還是不理。倒是因為家里的雞蛋都送給神婆了，好幾天沒吃到雞蛋，我爺爺沈福臉色不怎么好。

　　老木匠沒有收留我爺爺沈福，他留了一半學費，把剩下的一半塞給我爺爺沈福，讓他帶著錢回去，以后不用再去他家。他說他教不了沒有名字的徒弟。我太奶奶當晚就去鄰村，繞著木匠家罵了三圈，回來后埋頭哭了一個晚上。

　　那天以后，我爺爺沈福就真的沒有名字了，我太奶奶想不通她兒子為什么拋棄自己的名字，也不愿再想，她當時最擔心的是我爺爺沈福還會做出其他奇怪的事。還好，我爺爺沈福沒有再刺激她脆弱的神經。我太奶奶依了他，可是我的宗親們后來知道了這事，他們說我們沈家出了個逆子，要把我爺爺從族譜里除名。我太奶奶跟他們磨嘴皮子解釋，他們不信，他們甚至懷疑我爺爺沈福拋姓棄名其實是受我太奶奶指使。以后每年清明上墳，族里的人都不再來邀約我爺爺沈福一起去。

　　我爺爺沈福很快就離村出走了，他在村里根本就呆不住，村里人都罵他是個忘記祖宗的畜生，一見到他就指指點點。他們說，這伢要是瘋了還好說，看他樣子也不像瘋，但是卻做出背棄祖宗的這事，真是讓人心寒，他哪里還是人吶……我太奶奶那時和村里很多人都對罵過，她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兒子，當然，很快她就背上了潑婦、母夜叉的罵名。我小姑奶奶后來告訴我們，她娘親每次去和別人打嘴仗回來，都要哭很久。她一邊哭一邊罵，罵自己的兒子為什么要拋宗棄祖，罵她的丈夫為什么早早就扔下她們娘幾個，罵老天不長眼……

　　這件事當時傳得很遠，我們家第一次迎來了縣里的報刊記者，那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拿著個小本本纏著我太奶奶問東問西。我太奶奶當然知道這事傳出去會多丟人，她忙著做自己的事，一句話也不回答小姑娘。小姑娘沒辦法只好去問我們家鄰居。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太奶奶是不是聾了。當她得到不是的答復后，接著問關于我爺爺沈福拋棄自己姓名的事，可我們家鄰居卻瞪了她一眼，轉身離開，去忙自己的事了。小姑娘又在村里找了很多人詢問關于我爺爺沈福的事，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村里人都避而不談，而且只要聽到她提這事，就很嫌惡地要趕她走。小姑娘很委屈地走了，后來報紙上到底寫沒寫這新聞，我們也不知道，那時候村里沒幾家有報紙。

　　據我奶奶講，我爺爺沈福在遇到她前，相過六次親，姑娘們一聽說我爺爺沈福的事后，立馬就拍屁股走人了。我爺爺沈福那時每年就回二次家，一次是過年，回來了順便相親，還有一次是清明。他第七年回來時，我太奶奶讓他跟我后來的奶奶相親，我奶奶其實也聽說過我爺爺沈福的臭名，但是她覺得，人嘛，名字只是一個代號，真不要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她其實早打聽好了，我爺爺沈福是個孝子，每年把賺來的錢大部分都交給我太奶奶，清明時候還回來祭祖，一個人去上墳，他并沒有像外面講的那樣，真的背叛了祖宗。

　　只是所有人都搞不懂，他既然都不要自己的名字了，每年清明還回來干嘛。村里后來有些人漸漸諒解我爺爺沈福年青時怪異的不可理解的行為，可能就是看在他每年清明都按時回來的份上。他們都說我爺爺年青時是迷了魂，他們只能找到這種解釋。其實我覺得他們更可能是想擺脫這件怪事在他們心底產生的陰影。你想啊，要是有件怪事，你到死也弄不明白原因，死也死不舒服，是吧？

　　我奶奶跟我爺爺結婚時，要了比一般情況下多得多的彩禮，她怕自己父母聽說女婿的惡名后，不答應這門親事。我家擺宴席那天，村里來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我奶奶一點也不在意，她還把村里的閑散人員請過來，湊了一桌。后來讓我奶奶有點接受不了的是，我爺爺沈福竟然不肯跟她去民政局辦結婚證。辦結婚證得填他名字，死老頭任我怎么求，就是不肯……

　　讓我奶奶慶幸的是，婚后我奶奶生下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我爺爺沈福并沒有反對給他們起名字，他還親自給我大伯起過一個名，但不知怎么，沒有用上。我的父親還有伯伯和姑姑們的名字都是我奶奶取的，我奶奶本想讓我大叔公起幾個，我大叔公沒讀過書，沒給起。

　　后來的日子過得不怎么好，兒女太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你得養得起。我二姑姑就得什么病死了，小姑姑生下來七個月差點夭折。**的時候，我們家的苦難日子就真正來了。那時候村里有反革命指標，隊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爺爺沈福。我爺爺沈福是第一個被綁出去接受批斗的。別人說他反革命，他不承認。別人再叫他沈福，他不答應。于是人家的理由就出來了：連祖宗都反的人，還不是反革命？后來又有人舉報我奶奶，說我奶奶跟我爺爺結婚沒去民政局領證……我奶奶當時很害怕，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張證書，以示清白。原來我爺爺沈福的名字確實不在證書上，但是他的名字由他的手印代替了。我奶奶免于一劫，可是她得照顧子女還有我那被折磨得只剩半條命的爺爺沈福。她后來經常說，那段日子是她這輩子里最難熬的。她說當別人叫老頭名字時，她是多么希望死老頭子能夠答應啊，可他就是不理……

　　苦難的日子，我們一家畢竟熬過去了。我爺爺沈福越來越老了，他的兒女們都陸續結婚生子。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為了一個女生跟別人打起架來，剛開始是對罵，那小子罵完我爹，他娘的，罵起我爺爺來，他說我爺爺是個野種，連個名字也沒有。我沖上去就給了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著騎在他身上，讓他承認自己是野種……那晚，他奶奶找到了我家，跟我父母討說法。我父親當眾就給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得大叫起來，他罵你是王八蛋，罵爺爺是野種，連名字也沒有……就是在那晚，我母親親口告訴我，我爺爺真的沒名字，以前他叫沈福，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不要那個名字了，也沒起過其它名字。事實上，我長那么大，幾乎任何爺爺奶奶輩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肯定是有名字的，其實知不知道他們名字對我來說，也沒什么意義。我叫他們爺爺奶奶就好了，要是直呼他們的名字，大人們不打斷我的腿才怪。有一點要提，就是當我知道我爺爺沒有名字后，心里仿佛多了一片永遠挪不走的陰影。因為別人家的爺爺都有名字，我的沒有，以后別人就真的能以我爺爺的這個缺陷來羞辱我了。事實也確實是這樣，后來別人就經常罵我爺爺是個怪物，誰都有個名字，就他特殊，就他沒有。

　　其實自我記事起，我還真沒聽到別人叫我爺爺的名字，別人爺爺奶奶的名字也幾乎沒有聽人叫起，他們都稱呼老一輩們叫誰誰他爹誰誰他媽。我這么說當然不是為了說明名字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重要，也不是為了給我爺爺沈福早年奇怪的行為開脫。因為最起碼當這些爺爺奶奶仙去時，他們墓碑上刻著的肯定是自己的姓名。我爺爺沈福臨終前段時間，我向學校請了假，和我親人們一起在醫院里陪他。我看到他的病歷書上的姓名一欄寫的是無名老頭。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傍晚，他苦苦哀求我奶奶和大伯，說走后立碑時不寫名字，不然他死也不會安心的。他說他這一輩子，就做成了一件事……

　　我爺爺沈福立碑那天，我去看了。我大伯和我二伯，用扁擔把墓碑從一輛面包車里抬下來，我和很多人都跟著墓碑走，他們都低著頭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塊看起來很沉重的墓碑。我一直能很清楚地記起那塊青石墓碑，因為那上面雕有很清晰的“沈福之墓”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