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縫紙匠

　　從前，有一個小裁縫，他只會用紙做衣服，別人叫他縫紙匠。他也挺隨和，別人那么叫他，他就應了。久而久之，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之前的名字了。

　　他只會做紙衣服，自然不會有人把他當成真的裁縫。大家對他更多的是戲弄與嘲笑。比如趁他不在家，把他桌子上的紙全給換成布塊。他回來以后，發現紙不見了，會舉著布塊焦急地跺腳，并大聲喊起來：“紙！紙！紙！”

　　如你所見，他不但不會像普通裁縫那樣用布和綢緞做衣服，還有著口吃的毛病。

　　不過，他有著這樣的毛病并不奇怪，因為他的父母也都有著奇怪的問題。比如，他的爸爸一喝牛奶，肚子就會漲得和氣球一樣；而她的媽媽數數只能數到二十。不過這些并不怎么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并且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什么別的問題了。一切都與正常人一樣。

　　他們把縫紙匠養到了二十歲，希望他能出去做點兒正經事。于是就賣了一些東西，換來了三個金幣。縫紙匠欣喜地帶上金幣，踏上了離家之路。

　　他走啊走啊，當他走到一個村莊的時候，天黑了。他又冷又餓，靠在一間房子邊睡著了。他正在夢鄉里呢，房子內突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快進屋來吧，快進屋。”

　　縫紙匠醒了，推開房門，發現房間里有桌子、椅子和床。桌子上有吃的東西，床上有被子。一切都像剛打掃過一樣。他覺得很奇怪，就問了一句：“有人嗎？”

　　更奇怪的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口吃。也許是一個人的緣故吧。

　　黑暗中沒有人回答他，于是他把一個金幣留在了桌子上，吃了一點桌上的東西，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天亮了，房子的主人還沒有回來。他的肚子又餓了，就又吃了一點桌上的食物。但是奇怪的是，食物好像并沒有少似的。就這樣，他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很多天，主人都沒有回來。而每天桌子上的食物都不見減少。

　　他在這個村子住了下來，給村子里的小孩子做小號的紙衣服玩。他做的衣服，并不是折出來的，而是和真正的衣服一樣，是縫出來的。巴掌大的紙衣服，他都能做得十分精巧。他不需要報酬，在這里生活得很快樂。

　　一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做紙衣服，房間里邊兒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嘿，縫紙匠！”

　　他嚇了一大跳，但是想起這間房子里的怪事，就知道肯定是房子的主人來了。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說：“你，你好！”

　　“嘿，你明天快去買一匹馬回來吧！”那個聲音說。

　　他很想問問為什么，但是一想起這間房子里的怪事，就把話吞了回去。他對那個聲音說：“好，好的。”

　　第二天，他到附近的村莊買了一匹馬，花了一個金幣。

　　晚上，他在桌前等著那個聲音。果然，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嘿，縫紙匠！”

　　他又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說：“你，你好！”

　　“你的馬買回來了嗎？”

　　“是，是的。”

　　“那么好，明天你就快馬加鞭趕去國王那兒，娶他的女兒為妻。”

　　他很想問問為什么，但是一想起這間房子里的怪事，就把話吞了回去。他對那個聲音說：“好，好的。”

　　第二天，他騎著馬就上了路，經過三天三夜，他終于到了城門口。城門上果然寫著：誰擁有最難得的才華，就可以娶公主為妻。

　　縫紙匠到了王宮門口，正要進去，卻被門口的衛兵攔住了：“嘿，糟老頭，你也想娶公主為妻嗎？”

　　縫紙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下巴上果然已經長滿了亂蓬蓬的胡子，他的衣服也已經變得破破爛爛。剛買幾天的馬也變得又老又瘦。他給了衛兵一個金幣，衛兵想了想，就讓他進去了。

　　他進了王宮，王宮里聚集了許多公主的追求者。他們中有最出色的捕鳥人，能模仿百鳥的聲音，他想捉什么鳥雀，沒有捉不到的；他們中有最力大無窮的人，他能搖動宮殿的柱子，讓整個王宮都晃動起來；他們中有最匪夷所思的魔術師，能用公主的頭發把自己攔腰割成兩截，兩只腿在邊上不停地跑著，而嘴里還能說話。

　　國王正焦急地和大總管商量著什么，因為這些追求者，公主都不喜歡。捕鳥人為公主捕來了夜鶯，而公主更擔憂的是，他是更喜歡鳥類呢，還是更喜歡她；力大無窮的人則被直接淘汰了，因為王宮已經是戒備森嚴了，并不需要再找一個他這樣的人來保護公主的安全；魔術師的魔術倒是讓公主眼前一亮，但是又有誰會希望自己的丈夫每天變成兩截在自己面前扮小丑呢。

　　就在這時，縫紙匠進來了。他胡子亂蓬蓬的，穿著破爛的衣服，像個乞丐。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鄙夷。但是出于禮貌，國王還是問他：“你有什么難得的才華嗎？”

　　“我，我會用紙做衣服。”說完這句話，縫紙匠就羞愧得滿臉通紅：他曾經以為自己擁有這樣偉大的才華，是多么富有啊，可現在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出來，卻覺得自己實在不名一文；而除去這個呢，在生活上他更是窮到極致，連最后一個金幣，都賄賂給了衛兵。

　　聽到這句話，四下里一片嘩然，每個人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氣，爭先恐后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這樣的糟老頭能有什么難得的才華呢！”

　　“還是個口吃，哈哈！”

　　“我還以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是老糊涂了吧！”

　　整個宮殿都被笑聲震得微微晃動了起來。

　　國王徑直走到縫紙匠面前，說：“今天我看到了許多可笑的人，而毫無疑問，你是最可笑的一個了。”

　　縫紙匠落魄地回到了村莊，回到了房子里。他突然一無所有了，因為這次出行讓他不再對紙衣服感到興趣，他連最后的快樂，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嘲笑聲給剝奪了。他躺在床上，白天和黑夜在窗外不斷地路過。

　　一轉眼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晚上，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出現了：“嘿，縫紙匠，你還好嗎？”

　　“我，我不好。”縫紙匠說。

　　“那么好，明天你就快馬加鞭趕去國王那兒，娶他的女兒為妻。”那個聲音說。

　　他本不想問為什么，但是一想起這間房子里的怪事，他就問那個聲音說：“請，請問，你，你為何要讓我去娶公主為妻呢？我，我沒有任何才華，沒，沒法娶她為妻。”

　　聽到縫紙匠的問話，那個聲音驟然變成了野獸般嘶吼的聲音，夾雜了電閃雷鳴：“不要問了，這是一間被詛咒的房間，任何吃了桌上食物的人都會受到詛咒；只有你娶了公主，我和你身上的詛咒才能解除，沒有別的原因了！”

　　之后不管縫紙匠再問什么，那個聲音都不再回答了。只有那低沉的電閃雷鳴聲長久地在房間內翻滾著。

　　第二天，縫紙匠只好再次騎上那匹又老又瘦的馬，向著王宮趕去。經過三天三夜，他終于又到了城門口。

　　城門口那行字還沒有被去掉，依然掛著：誰擁有最難得的才華，就可以娶公主為妻。

　　他來到王宮門口，正為沒有金幣賄賂衛兵而發愁，衛兵卻主動對他說：“請問您是縫紙匠嗎？快進來吧，我們全國的人都在等您呢，老國王已經寢食難安了。”

　　縫紙匠進了王宮，國王和大總管正在宮殿上等他呢。他們問縫紙匠：“年輕人，你有什么難得的才華嗎？”

　　“我，我會用紙做衣服。”說完這句話，縫紙匠就羞愧得滿臉通紅，但是四下里竟然一片贊揚之聲。

　　“天吶，這是多么難得的才華呀！”

　　“是啊，他一進門，我就覺得他很不一般！”

　　“他絕對是娶公主的不二人選了！”

　　國王對下人說：“快，快去問問公主的意見。”不一會兒，下人回來傳達公主的話：“是的，我愿意嫁給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霎時間，縫紙匠下巴上的胡子消失了大半。他又變回了二十來歲的年輕模樣。而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光鮮亮麗了，如同貴族一般。他知道詛咒已經被解開一半了。

　　盛大的婚宴馬上就要舉行，公主要求縫紙匠按她的尺碼為她做一件紙禮服。她要穿著紙禮服參加婚宴。

　　縫紙匠為此忙碌了一整個禮拜。他累倒在了床上，還在夢里為這件驚世駭俗的紙禮服做著設計。終于，在婚宴的前一天，這件紙禮服制作完畢了。

　　“太精妙美麗了，不是么。”國王說。在他面前的是一件純白的，用紙做的晚禮服。

　　在婚宴之前，公主去換了這身紙禮服。她穿著紙禮服出現在眾人面前，紙張之間摩擦出了沙沙的聲音。

　　私下里大家都竊笑不已，但言辭間卻是一片恭維之聲。

　　公主踩著輕巧的步子走到縫紙匠的身邊，低聲說：“吻我。”縫紙匠感到些許的詫異和羞澀，但還是踮起腳，吻了公主。這個芬芳的吻，是玫瑰色的水滴，從唇間滴落下來，洇紅了公主的領口。

　　繼而，紙禮服像是燃燒了一樣，禮服胸口那些紙花都變成了真實的、殷紅的玫瑰，那些虛假的飾品，都變成了藍寶石與珍珠。鮮艷的色彩如同融化了的蠟，從上至下，一直灼熱地流淌到了裙梢。詛咒在失效，而魔法在生效。紙禮服變成了高貴斯文的晚禮服。

　　是的，故事本該到這里就結束了，公主會穿著這身華麗的晚禮服與縫紙匠一起，參加盛大的婚宴。婚宴上每一位賓客都為縫紙匠精湛的刀工所折服，盛贊這身打扮與公主的美貌相得益彰，精巧而雅致，大方而得體。

　　這場觥籌交錯的婚宴會開上三天三夜，每個人都不醉不歸，盡情跳舞。國王還特赦了死囚。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是事實上，縫紙匠內心矛盾得不得了。他在想，這個樣子的衣服，是我真正想做的么？或者，這樣的衣服，與王宮里的御用裁縫做出來的，又有什么差別呢？

　　縫紙匠再回想之前的一些事情，每一件都是那么不可推敲。比如國王、大總管、公主，乃至每一個人，為何會突然贊許他的才華呢，還是迫于“那個房子”里“那個人”的壓力？比如他自己，是真的喜歡公主么，還是更喜歡那些能真正理解他的、真正喜歡紙衣服的孩子們呢？

　　無論如何，原來公主還是喜歡布的、柔軟美麗衣服，而不喜歡那種粗糙的、穿起來沙沙作響的紙衣服。

　　他想把這一切說出口，但是又怕所有的話語一說出口，就變成了支離破碎的雜音，仿佛那些富人酒足飯飽后又偶然吞下一只亂飛的蛾子而打出的惡心的飽嗝。

　　故事的最后，他是否和公主一起，開始了幸福的生活了呢？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