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監控員

　　我想舉家遷往西北。

　　父母當然不同意，他們覺得自己的兒子不是好日子過膩了就是瘋了。年輕人嘛，對土地沒多少感情，聽人說到家鄉，眼不熱心不驚，都是些沒經滄桑的小混蛋。他們反對的理由也非常充分，親戚朋友大多住在這個城市，斷斷續續在這生活幾十年后，他們已經習慣這里的一切。他們質問我想要遷走的原因，見我沉默，便稱除非發生動亂威脅到我們的安全，否則不可能隨隨便便就遷移去別鄉。我真想告訴他們，就是現在這個地方威脅到我們的安全了，我才想遷走的，可我不能說一個字。

　　我做監控員的第一天，頭兒告訴我，我的首要任務不是目不轉睛盯著屏幕，不是看到可疑人物就拿起對講機讓保安去查看，如你所猜，他教我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要注意保密，最好別向外人提這里情況。我一般不跟人說起我的工作，要是被問到，我會說自己在一小區里做物業。事實上我對我爸媽和女友就是這樣說的。我所在的小區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到處是鮮麗的花草，有地下車庫，有小型游樂場，有24小時營業的超市，甚至還有個面積頗大的游泳池。住在這里的非富即貴，非請勿入。有很多回，我竟然意外看到女友徘徊在小區門外，我記得自己跟她說過不要來小區找我，可她估計還是被我描繪的小區豪華設施吸引住了，來看我是假，一探究竟是真。當門衛呼叫我，說有人找，讓我出去會面時，我拒絕了，而且特意吩咐他不要放那個姑娘進來。原因很簡單：我不能讓人知道我在這里的身份，另外，我又怎么能擅自離開我面前的十八塊監控屏幕？在我工作期間，上廁所、吃飯的時間都是規定好了的。

　　如果不是那個多年不聯系的朋友突然來找我，我仍然會懷疑向別人隱瞞自己工作的必要性。我在下班后接到朋友電話，他說多年不見但情誼不減，想邀我喝一盅。我們在某個包間大魚大肉后，他說，聽說你在xx小區做物業呢，你能不能幫兄弟一個忙，把小區保安隊長的電話告訴我，我一個朋友找他有些事兒。我是喝了一點，但并沒醉，聽了他的話立即警覺起來。我思慮的這半晌里，他一直在提及當年我們的哥們義氣，比如說給我送情書送廁紙什么的，我實在想不出給他號碼會有什么風險，于是掏出手機把保安隊長的名片翻了出來。

　　后來某天，我值夜班，保安隊長竟然大駕光臨，說買了夜宵，哥幾個正在外面不遠的保安室吃著，讓我也過去。我推辭說，您不是讓我工作時候一步也不能離開監控室？隊長笑了，你這逼還當真了？行了，快去吃吧，這里我替你看著。我吃飽喝足回監控室的時候，隊長依然一副笑臉，說一切正常，然后背著手離開了。頭一回，我沒在意，但幾小時后，保安隊長又敲開我的門，讓我去保安室搬點東西過來，我頓時起了疑心，我想起了那個朋友找我要隊長電話的事。離開監控室時，我留心了下屏幕里的監控畫面。再次回到監控室時，我發現監控畫面出現了微移。當你做了一段時間的監控員后，你對監控畫面里的一切都會了然于胸，要是有點繪畫功底，說不定閉著眼都能把它畫下來。隊長動過機器，我一確認這點，就偷偷回放我離開監控室時的監控畫面，原來應該是動態路口畫面的，現在變成了掃視畫面，我心里一沉，明白這里面很可能有鬼。攝像頭離開了定點監控的位置，如果有人趁機穿越小區，就拍不到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直盡忠職守，而且殷勤地打聽著小區里的動靜，生怕有戶主報案說失竊了。我忐忑不安地過了些日子，結果什么都沒發生，沒人來報案，也沒有警察進出小區。只有一次，我看到一輛法拉利開進小區時，車里的男人探出頭來招呼執勤門衛，門衛的對講機里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咱們這小區里是能夠確保百分百安全的，是吧？門衛答了一聲是的。男人又追問，可能丟東西嗎？這時候我聽到了門衛堅定而響亮的回答，這不可能！李書記！小區自建立以來，沒有發生過一例失竊案例，您看，我們24小時都有人巡邏，而且關鍵路口都有攝像頭。門衛說著，手指完保衛再指向我。男人沉思一刻，不作聲，把車窗搖了起來。就是看到這一幕后，我才大概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已經在猶豫著該不該立即辭職。

　　在這做監控員很單調乏味，但工資還行，而且不怎么廢腦子，最重要一點是這個工作給了我指揮別人的權力。比如我說三號路口出現了一袋垃圾，去個保衛清理下。地下車庫墻壁上被誰涂鴉了，趕緊請個小工來刷干凈。我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這就是我權衡再三沒有立即走人的原因。誰又知道保安隊長會干那事呢？有一天他說公司要檢查硬盤，把我和小崔（另一個監控員，跟我換班的）這一個月的監控資料都拿走了，回來后，他臉色鐵青，說我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有幾段錄像是空白的？我不信，但按他的指點播放錄像，屏幕里竟然真的什么都沒有，我傻了。

　　我被公司順理成章地辭退了，也就是從這時起，我開始當上自由監控員，而且我覺得這才是我監控生涯的真正起點。

　　進入新世紀后，網上什么都有賣的，坦克都有，更別說那小小的針孔攝像頭。如前面所說，我骨子里有股掌控欲，在那小區做監控員時，我就買過一個針孔攝像頭，不過那時我是裝在自己臥室。現在不同啦，我失業了，也不想再找別的事做，我只想舒舒服服看著屏幕就能賺錢。這可能么？

　　第一個被我盯上的目標就是保安隊長。跟蹤他三天后，我就在他家門外不遠處裝了個針孔攝像頭。我足足看了兩星期的監控錄像，才徹底摸清他家里情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作息習慣，而作息習慣是最容易讓人鉆空子的。保安隊長隔三差五就上夜班，他老婆晚上常去隔壁打麻將，那時他們家的門一般不鎖，屋里還有他們的寶貝兒子在寫作業或看電視。于是在一個晚上，趁那胖小子虛掩著門去小超市買零食的空當，我閃進了他們家，往客廳花瓶和臥室窗沿的花盆里各扔進一個竊聽器，在臥室老舊的影碟機后面裝了個針孔攝像頭，隨后迅速離開。

　　人們經常覺得很多事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基本上都忽略了我的存在。最開始時候，例如在那個小區里，我也確實很樂意在屏幕后面不動聲色地觀察一切，我經常看到挺著肚子的男人一只手明明是挽著俏姑娘的腰，不一會手就滑下去托住姑娘的屁股，還拍幾下。現在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了，雖然這樣做很危險，一失手我就得去吃牢飯，可我手上有那些混蛋的把柄，有本事一起玩完。

　　我從保安隊長那里得到了二萬元封口費，相當于我過去半年的收入，作為交換，我把存有他們夫妻**錄像的硬盤和他打的所有電話錄音帶都寄到了他家。事實上我深知他更害怕后者會曝光，那些電話里有他對分贓不滿的叫罵。曾經來找我的那個朋友竟然當上了職業大盜，專門去偷高級受賄官員的東西，這是我意料之外的收獲。我怕敲詐失敗，只要了二萬元封口費，現在想來，要得太少。我當然可以像其他敲詐者一樣，進行多次敲詐，畢竟為防萬一，錄像和錄音我都留有備份。但我不會做那種蠢事，把誰逼急了都不是好事。何況現在這個社會上虛偽的人事與日俱增，而他們卻疏于防范隱私的泄露。宰過一只小肥羊，再宰另一只就是。

　　第一次出師順利，我便開始物色新的敲詐對象。在這期間，我騙我爸媽說找到了新的工作，他們只問了待遇怎么樣，我隨口就給糊弄了過去。關鍵是我女友，她非要上我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我說有什么好看的，我工作的地方依然強調保密，這回他們還逼我簽了保密協議。女友不依不饒，但在我哄騙下還是答應不再詢問跟我工作相關的事。她說我特神秘，當初就是這點吸引了她，我給她憑空變出了一瓶香奈兒5號，她一臉驚喜，扭開蓋聞了聞，突然皺眉問到，不會又給我買假的吧？我沉下臉，橫眼瞪她，她踮起腳親了我一下。

　　這回我挑了很久才挑到一個監控對象，選人是件十分重要但又困難無比的事，窺到一個人的隱私并不能給我帶來什么，我就算把誰在廁所里擼管的視頻放到網上去，也沒多少人會去欣賞，在公交車上當眾擼都沒人吭聲呢。我把當地有錢有名的人名都列在一張紙上，然后挨個去打聽他們的住址，光這一點就碰了不少釘子，好在這些用錢都能解決。他們住的地方沒一個沒有門衛把守的，這可難倒了我，但我很快就想起了我那個朋友。

　　我把他約出來，他還對我上次提供的幫助念念不忘，說真是萬分感謝。那可不得萬分感謝，弄得我都被人辭退了。我先用無線電波探測器偵測了四圍，沒有發現異常，才跟那個朋友說了我的發財計劃。我說你那個是小偷小摸，如果偷錯東西，人家又不畏調查，一報警，你就進牢房了。他抽完兩根煙后，答應跟我合伙。

　　他像上次那樣買通保安隊長，然后翻墻入室，在一棟豪華別墅里裝上了幾個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臨走時，那棟別墅里突然有條藏獒跑出來，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讓那條藏獒乖乖閉嘴了。接下來就只等我坐在出租屋里，面對著幾個屏幕，監控著這棟別墅，錄下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錢便到手了。我讓那個朋友不要再去偷盜了，風險太大，萬一被捉劃不來，他應允了。

　　這間別墅的主人并不是經常回屋，一個星期里我只看到了他三次，帶回三個不同風韻的女人。他們云雨的時候，有時是開著壁燈，也有時是關著燈，無所謂，反正我買的監控攝像頭是最好的，帶夜視。有一回我還看到那個一臉威嚴的男的偷偷在屋里藏了一臺攝像機，他把他和年輕女人做愛的過程錄了下來。就這三個女人已經夠他吃不消了，接下來只要威脅他，如果不給我們錢，就把錄像帶寄給他老婆就行了，可我還想再等等，他是那么大的人物，不可能就這點腐敗行為。權力越大，誘惑越大，要是犯錯，那也不是一般大。

　　世事難料，我現在真信了這句話。我在出租屋里吹著風扇，翹著二郎腿看監控畫面時，竟然發現了一個人潛入了那棟別墅。開始我以為是小偷，就托住下巴樂呵呵地從屏幕上看他，誰知道他好像對屋里名貴的物品沒有興趣，看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針孔攝像頭時，我的嘴一下子僵住了。那家伙在別墅里裝了三個針孔攝像頭，而且裝的地方比我的攝像頭更隱蔽，更奇怪的是，他的攝像頭比我的更小更精致。我看著他駕輕就熟地離開后，立即給朋友通信，告訴他我的發現。

　　潛入別墅的這個人，把我的計劃全給干擾了，朋友也不認識他，但卻一口斷定對方是慣犯，不破壞鎖就能入室，不是高手辦不到。我為這事憂心忡忡地拒絕了女友的約會，我竟然還對她發了脾氣，這些天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去看什么電影啊。我想我得快點弄清這個人的來歷和他的目的。深夜里監控攝像頭會發微光，他們遲早會發現我們裝的攝像頭。

　　竟然是他先聯系上的我，在房東給我的一封信里，把我的底揭了個干干凈凈。這人太可怕了，他怎么會找到我的？他約我去某間咖啡館密談。燈光是昏暗的，輕音樂的曲調就能把人聽醉似的，我一落座，他就跟我握手，問要不要先用無線電波偵測器測一下。我沖他一笑，抿了口咖啡。

　　你知道么？我們普通人的電話隨時都能被人監聽，這也是我能找到你的原因。還有，現在的科學技術已經足夠先進，只要有足夠高的權限，就能打開衛星監測地面，精度也已經足夠高，看到一張報紙上的所有內容完全不是問題。

　　嗯，你告訴我這些是？

　　一旦被盯上，沒有人是安全的。

　　怎么可能？那些主席們、總統們難道也不安全？

　　他們就不提了，他們的防衛系統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只有他們能夠接近你，你在二千米內是無法接近他們的。

　　扯淡吧。

　　呵呵。現有的狙擊步槍有效射程已經超過了二千米，你懂我的意思？

　　這個神秘人向我透露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我能從他的口氣里聽出蔑視我的意思。他來這的主要目的不是告訴我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而是讓我去清除那棟別墅里的監控設備，并且讓我保證不再打這棟別墅主人的主意。作為同行，他私人補償了我一只勞力士男表。走時，他說以后說不定會有合作的機會，你不讓你那個偷兒兄弟亮一下相？我那個朋友正在隔壁間偷窺我們呢，聽了他的話，出門打開了我們這個包間的門。他倆握了一下手后，神秘人用戴著紅寶石戒指的右手整了整西裝衣領離開了。

　　這事發生以后，我對自己的監控生意心灰意冷。監控設備是朋友去拆的，勞力士也是他去賣的，也不知道他賣了多少，分了兩萬給我。我記得自己之前說過，選擇監控對象十分重要而困難，可我萬萬沒想到這么快我就選錯了對象，把自己給暴露了，而且對方是誰我都搞不清。我老老實實回到家，跟爸媽交待，我又失業了。我還給女友打了電話，沒想到她不接，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好好陪她，我很慚愧。

　　我強烈要求父母跟我一起搬到西北去是在看到一則新聞以后的事。新聞里是一個橫躺在地的男尸，頭部大范圍打上了馬賽克，女主持人說今晨在路邊發現了這具被人爆頭的男尸，目前警方已經介入調查，但還未查明身份。當電視鏡頭落在那具男尸的右手上時，那粒紅寶石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還記得他跟我說過，一旦被盯上，沒有人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