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喂——有人在嗎——”
“有誰能聽到嗎——”
“不管是誰都好,請聽我說好嗎——”
晨光微涼,為細密的枝葉縫隙所過濾,形成了交錯綜雜的光亮的通路。群鳥啁啾,除此以外,就只剩下漸行漸渺遠的余音繚繞不絕。腳下一望無際的深碧色,內斂而溫潤,使人內心一角不知覺間變得柔軟。雙手攏在唇邊,使聲音聚集于是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邱葉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大早滿心的郁結總算得以紓解。然而背后突兀的人聲驚了她一跳:
“對著山發泄抱怨會讓景色受到污染哦。”
樹下的少年眉角微彎,倚著厚實樹干神情悠閑自適。龐大樹冠投射下邊緣模糊的巨大蔭翳,將那淡淡調侃般的淺笑溫柔包裹。少年闔上手中的書本,支起下顎饒有興味地望著她。
場景美好得不可思議。
他說:“對山所講的話,山和植物們都能聽到。”
02
再回神時,那人已不見蹤影。
天剛放亮,山中人煙稀少,來去了無聲息的少年不免顯得神秘。究竟是誰?——該不會是遇到妖精了吧。
真是,瞎想些什么呢。因自己的詭妙揣測而失笑,邱葉原拍拍臉頰回復正常的面部表情,推開古樸雅致的旅館大門。
“大伯,我回來了。”
時值盛夏,耐不住城中的煩躁沉悶,邱葉原借口社會實踐跑到大伯家開的山中旅館幫忙。勤勞能干的邱葉原很快贏得了旅館上下人們的一致好感。當然,也難免發生不愉快。
“小原,早上的客人……”禿頂發福的中年男子搓著手,敦厚面容上滿是歉疚。
“沒事啦。”雖然莫名其妙被人潑了一身茶水,但跑到山口大喊大叫一通以后,心情竟奇跡般地變得清爽愉悅。
也許真像那少年講的,對山所說的話,山和植物們都能聽到吧。邱葉原動手倒了杯茶安撫大伯,一邊問道:“今天的午餐材料需要我準備嗎?”
大伯翻翻記事簿,“不用,今天輪到——”外廳的嬉鬧叫嚷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老板!拜托給我們五間雙人房謝謝!”
年輕又活潑的聲調,拖著長長的俏皮尾音。聽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夾雜以同伴的打鬧,讓寧靜清幽的小旅舍頓時喧囂生動起來。邱葉原照常走出內室去接待,卻見一堆滿頭大汗笑容熱情洋溢的男孩子中,有一張面容分外沉靜平和。
與印象相重疊。
“妖……”脫口而出,但很快意識到不妥于是剎了車,只朝對方笑笑,“是你啊。”
本來淡而無味的一聲招呼,卻激起了同伴們的極大興趣。一片起哄中,有好事者大力勾住遠遠站在后方的少年脖頸,“咦咦,阿奈你和她認識的呀,快介紹快介紹!”
無心之言似乎給別人帶來麻煩了。
回想起那時少年由不明所以到訝異再到無奈的表情變化,邱葉原意義不明地嘆了口氣,從樓梯口站起身。狹小的天窗投射下明亮的光斑,天空縮聚為巴掌大小的一塊,仿佛張開手掌就能夠覆蓋住。毫無雜質的湛藍色,滲入淺金色的日光。
眼前驀地一暗。少年抱著一摞書走下樓來,天窗為他的肩膀所遮擋。背著光,五官因此而模糊,僅可辨認清俊的輪廓。
似乎沒料到她坐在這里,定定地望了一會兒,吐出兩個字:“林奈。”
反應過來對方在作自我介紹,大腦卻好似搶先一步般,對應上歷史書中的條文:“《自然系統》?”她指的是現代植物學分類創始人、《自然系統》的作者。
毫不意外邱葉原會有這樣的反應,甚至似乎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林奈輕輕嘆了口氣,說:“的確它是我現在學植物專業的歷史根源。”
女生歪了歪頭,隨即微微笑起來,伸出手去,“邱葉原。”見少年稍稍怔了一下,她頓了頓,補充道:“土丘的丘加耳朵旁。不是秋天的秋。”
這一次,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03
林奈同行十人,都是來自鄰市的學生,利用暑期來山中做植物觀察。“市中心的大夏天會讓人心情不好”,林奈的說法與她的觀感還真是不謀而合。
不知是否該說林奈的性格過分沉靜穩重,與他打照面的時候多半都見他被咋呼鬧騰的同伴拽著手臂或勾著脖子,滿臉無奈,但沒有不耐。男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在餐桌前坐下,拆了筷子敲打碗碟:
“餓死啦餓死啦快開飯~”
午間,旅舍中的客人漸漸多起來。蟬鳴聒噪,日頭也變得猛烈。飯廳內人聲鼎沸,邱葉原擱下一碗熱湯,倒抽著氣直摸耳垂。她朝林奈一桌抱歉地比了個手勢“再等一下馬上就來了”。
林奈自然沒有加入敲碗敲碟的哄鬧行列。滿室喧囂中少年兀自翻閱著一本英文原版書,察覺到女生的目光,抬起頭,注意到她額上的汗珠。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林奈抽走鄰座同伴手中的筷子,“別吵了。”
然后,在女生詫異的視線中拉開椅子起身,“我來幫忙吧。”
最開始還顯得笨拙遲鈍,但不多時林奈就對這項工作得心應手了。少年清俊修長的身影往返于餐桌之間,絲毫不折秀雅沉靜的氣質,反倒讓亂成一鍋粥的飯廳也變得舒敞宜人起來。邱葉原守著爐上小火慢燉的雞湯,望著不言不語任勞任怨的林奈,不自覺走神了。
瓷質的餐具耐不住熱,少年走進廚房放下空盤,女生注意到他白玉般潔凈的手掌已經微微發紅。
林奈卻好似并不在意般,朝廚師點了點頭,端起剛起鍋的一碗拉面。
想也不想地出聲喊住他。
對方回過頭來。
“吶,”快手快腳地擠起一塊涼毛巾遞去。廚房內溫度很高,巧妙地掩飾了她漲紅的臉頰,“裹著碗邊就不會燙了。”
林奈看了看毛巾,再看了看她,彎了彎眼接過,“謝謝。”
如果說清晨在山頂被無故打擾內心還隱隱有絲不悅的話——當然,也只是氣頭上稍縱即逝的不悅而已。那么現在,邱葉原也只有附和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后的大伯的觀點了: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哪。”
午飯時間已過去,堅持留守餐桌起哄看熱鬧的同伴們也悉數意興闌珊地回房了。林奈耐心地擦著桌子,額發下滑遮住眼睫。偶爾有頑固的污漬難以拭去,那輪廓清秀的嘴唇會微微抿一下。很孩子氣的細節,讓邱葉原忍不住笑出聲。
雖然看起來孤高又不好親近的樣子,但其實就像大伯說的那樣,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吧。
支著下巴發呆的邱葉原絲毫不曾發現林奈已洗凈了手走到自己身邊。
“鋼琴,”他說,“可以用嗎?”
他指的是落地窗旁的三腳架鋼琴。當初買來純粹為裝飾用,多年疏于護理,音色已完全走樣。幾日沒有擦拭,乳白色的光潔琴身上落了些灰塵,遮蔽了它原本的優雅高貴。
邱葉原猛然間回神,傻傻點了點頭,不明所以,“可以用的……但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彈得出曲子。
林奈輕輕拭去琴蓋上的些許塵埃,暗灰色浸染了指尖。他掀開琴蓋。
淺金色的日光為空氣中的浮塵所聚集,落地窗外,靜流的云層隱匿了飛鳥的蹤跡。時光靜好,安謐如婉轉流淌的詩歌。少年唇邊噙著的一抹笑柔和了五官。一個璀璨輝煌的高音澄澈了心境,邱葉原遠遠站著,觀望鋼琴前的少年十指靈動跳躍,黑白鍵交錯,描繪成為完美無瑕的旋律。空曠的屋中,余音繚繞不絕,與他指尖的琴音相和,竟成了奇妙的重奏。
不自禁看得出神。
琴聲稍歇。遲疑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一室靜謐,“這——是什么曲子?”
“《Couldthisbelove》。”林奈單指敲擊了幾個鍵,眉宇舒展,“不錯的琴。”
CouldthisbelovethatIfeel,sosweetsodeepinmyheart.澄澈寧靜的曲調,讓聽者也不覺內心柔軟。
會讓人覺得,“喜歡上了一個人”,是一件幸福而值得相信的事情。
“想要試試嗎?”
林奈兀地問。
他往一旁挪了些,拍拍自己左手邊的空位。邱葉原局促地撇過頭,“我……”
“簡單的伴奏而已。”微笑著發出邀請,“來吧。”
無法拒絕。
也許琴聲幼稚而笨拙,手忙腳亂引來了身旁少年的低笑。但與那宛然流淌的完美旋律相和,在空曠屋子里回蕩的余音——與方才林奈的獨奏毫無區別。
余音模糊了差距,模糊了她的拙劣。時間的刻度被無限拉伸,滲了水一般溫和濕潤。
這一次,坐在了他身邊。
04
晾起被褥,女生抱著空空的洗衣簍回到屋中。拉開門,不經意瞥見匆匆隱入走廊拐角的熟悉身影。看上去相當忙亂的樣子。
頗不放心地跟上前,卻聽一向敦厚溫和的大伯對電話那頭的人激動地喊著什么。隔得太遠,只能捕捉到零碎的字句。
“……你們愛怎么鬧是你們自己的事,但小原既然到了我這兒就請你們不要再打擾她!小原在這兒一樣過得很好……”
又打來了啊。邱葉原垂下眼,轉身離開。父母間的爭執已經上升到無法轉圜的地步,夾在其間實在痛苦,只得躲到大伯家中以求清靜。大伯雖不曾多問,想必也是明白的吧。為人慈悲的大伯必定不忍她回到那動蕩不安的家中,只不過她——又怎么能繼續給慈愛的大伯多添煩擾。
神思恍惚間,連撞到經過的林奈也未察覺。少年注意到她的失神,開口喚道:“邱……”
叫邱葉原太過生硬,葉原又未免過于親昵。一時遲疑,女生已側過身,沉默地上了樓。
沒能喊出她的名字。
望著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林奈收回視線,往庭院走去。不遠處電話中的拉鋸仍在繼續,少年側首靜聽,若有所思。
下午茶開始時,寧靜的山間來了不速之客。
光潔秀雅的紋竹杯中,茶水青碧澄澈,細葉漸漸舒展豐潤,而后沉入杯底。漾起沁甜的香氣,滲入山間混有草木汁液的泥土氣味中,令人心情閑適舒爽。林奈擱下杯子,將膝上的書本翻過一頁,目光淡淡掃過徑直闖入旅舍中的一雙中年男女。
庭院中蟬鳴瑣碎,卻遮掩不住屋內傳出的吵嚷。
兩人同行,但可以開了兩輛車來,局外人如他,也不難參透其中蹊蹺。
“大哥,小原人在哪里?”
也不管廳內還有客人,中年男子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著。大伯正在柜臺前查賬,見到他們頓時變了臉色,“你……我不是叫你們不要來了嗎?!”
邱父到底忌憚兄長,不敢貿然反駁。倒是邱母輕蔑地睨了丈夫一眼,毫不留情搶白道:“雖說我現在還得尊你一聲大哥,但小原畢竟是我家的孩子,這件事與你無關,能否請你不要再多管閑事?”
被她犀利的言辭激得面色蒼白,無奈他不善言語,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應答。
邱母打了勝仗般,得意地揚起下巴,“所以還是讓小原跟我們上法庭——”
“再等三天。”有什么人打斷了她的話。
眾人詫異地循聲望去,邱葉原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語氣平靜,仿佛正敘述的事情與她無關。
“再等三天,等我滿了十八歲,你們就不用再管我了。那不是更好嗎。”她直視著自己的母親,“或者,你們連三天都已經等不下去?”
“小原你怎么能這么對媽說話?”感到面子上掛不住,邱母只得端出母親的架子。豈知女兒淡淡呵了一聲:
“難道你們就有權對大伯出言不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紛爭讓她對父母的感情早已被消磨殆盡,慈愛的大伯可說是她最親近的人。假若有人傷害了大伯,即使那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可原諒。
“小原,你不用……”大伯急忙打圓場,面對劍拔弩張的氣氛又無計可施。
邱葉原毫無退縮之意地與母親對峙著,情形一時僵持不下。
通往庭院的玻璃門上風鈴一陣叮叮當當,清越之聲打破了沉寂。林奈走進屋,仿佛絲毫不曾注意到空氣中的緊張,神態自如地問道:“老板,你的釣魚竿能不能借我?”
不知他的意圖所在,大伯一頭霧水地點了點頭。
“天氣這么好,山頂的景色應該不賴。”他從墻上取下魚竿,朝邱葉原招招手,“一起去釣魚如何?”
05
他——是想替自己解圍嗎?
狹窄的山路被林木蔭翳所遮蓋,日光和暖卻并不灼熱,的確是垂釣的好時候。少年支著魚竿走在前頭,間距兩步,邱葉原沉默地跟隨著。思緒仍然混亂。沿著長長的道路一直往前,望不見路的盡頭,卻在心中暗自期盼,假如真的沒有盡頭,該多好。
這樣安寧平和如水的日子,假如真的沒有盡頭,該多好。
再拐過一個彎,眼前由陰晦灰暗一變而為開闊敞亮。視野豁然開朗。
到了山頂。
碧潭幽深,日光在潭面跌落作億萬粼粼的碎片,光芒璀璨,熠熠生輝。飛鳥越過山頭,清脆的啼鳴輕快愉悅。閑云潭影,天暖氣清,讓人的心境也隨之清明通透。寧靜而舒緩的風親吻著面頰。
林奈揀了一塊干凈的草地,放下釣具,熟練地裝餌。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沒有問及方才的一片混亂。然后,將魚竿遞給靜靜坐在一旁的女生,“吶,好了。”
只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已經洞悉了一切,她的悲傷與失意,所以,什么都不必說。如此熨心貼切。
“對……不起。”
林奈不解地望著她。邱葉原抿了抿唇,“今天……讓你見笑了。”
良久,聽到對面少年輕輕的一聲笑。頭頂重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四目相對。他好像有些無奈那樣,嘆著:“說什么呢。”
釣餌激起微小的漣漪,緩緩沉入潭中。水面慢慢回復平靜。莫名地,她紊亂難整的心緒也敞亮了些。
林奈輕松隨意地坐在潭邊石岸上,口袋里的書因為這樣的姿勢而露出了一部分。優雅的燙金封面,正是時常見他翻閱的那一本。
感受到她的視線,少年低頭,了然地抽出書遞給她,“《瓦爾登湖》。”
精致的小開本,常被翻起卻平整如新。邱葉原接過,并不急著看內頁,只是撫著封面上瓦爾登湖的照片,靜靜地念誦道:“‘人人都說他們懂得很多;但是,瞧!他們卻振翼逃離了,藝術,科學,還有千般技藝。其實只有吹動的風,才是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我很喜歡這一段。”
浮標顫動了一下,林奈揚起魚竿,誰知釣了個空。他挫敗地摸了摸鼻子,所性放下魚竿,仰面躺倒。
“我更喜歡愛默生的一句話。”接過邱葉原的話題,“‘站在空曠的大地上,我的頭腦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思想給提升到無限的空間里,所有卑微的自私年頭都消失了。我成了一個透明的眼球。我什么也不是,但我卻看到了一切。’”
“真應景啊。”
“的確。”林奈表示贊同。
又是長久的靜默。邱葉原毫無預警地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邱葉原嗎?”
不等少年回答,她又徑直說下去:“因為啊,爸爸媽媽當年就是在秋葉原認識的……為了紀念他們的相遇,所以用我的名字作為見證。我一直都以為秋葉原既然有這么好聽的名字,一定也是個很美的地方。后來才知道,原來它只是一個街區。”
拈起作為餌料的面粉團無意識地揉弄著,仿佛在發泄一般。
“現實跟妄想之間果然總是有很可笑的差距呢……就連我的名字,現在也像個諷刺一樣。”
“真是這樣嗎?”林奈拍拍她的手腕,拿過已被捏得不成形的面團,“不管誰的名字,都是祝福。我的父母希望我能學植物專業所以給我取名叫林奈,你的父母為了紀念他們的相識而給你取名叫邱葉原。現在怎樣都好,當初的祝福與美好愿望是無法否認的。”
少年的指尖微涼,碰觸的剎那她心跳兀地漏了一拍。
多日的相處讓她了解到林奈其實不喜多言,這么長的一句話也真難為他了。
“你說過,抱怨和壞心情會讓景色受到污染。”邱葉原苦惱地摸摸后頸。
“我也說過山和植物們都能聽到你的話。”并且耐心傾聽,寬廣深沉能包容消弭一切悲傷。少年微笑,輕和淡然如遠山,“所以,這一次沒關系。”
包容消弭一切悲傷。不必文飾不必喬裝。山溫柔地環抱著她,林木投以同樣溫柔的注視。
“喂——有人在嗎——”
“有人能聽到嗎——”
“不管是誰都好,請聽我說好嗎——”
回聲在山谷中漸行漸遠成為繚繞不絕的余音。也許它很快就會消失,被晚歸的飛鳥最終銜走蹤跡。但是啊,這一次沒關系。
因為,我的身邊終于有人能聽到。
06
之后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天空被囚禁于頭頂狹小的一塊區域,黛青色或者淺紫色,說不上來。四周悶閉而黑暗。似乎是掉進了山間的陷阱里。呼喊聲反復回蕩直至消亡。沒有人來。
漸漸失去了信心,放棄了求救。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幽暗一角,身下的泥土潮濕冰涼,不一會兒便凍得打起哆嗦。
是誰都好……請來幫幫我。是誰都好。
“葉原,你在那里嗎?”
這樣說著,朝她伸出手。
驚醒的時候,夜色仍然深沉。寂靜的空間里只有時鐘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心跳成倍放大,充斥耳廓。
不同于記憶里的微涼,夢中少年的手掌,溫暖且熨帖。
僅僅只能是夢而已嗎。
07
次日早餐桌上,邱葉原驚異地發現多天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林奈的同伴們竟然齊齊聚集,腳邊大包小包,整裝待發不知要去做什么。
慢了一步下樓來的林奈替她解惑:“我們今天要去做植物考察。”
這正是此番前來的主要目的,不過因為儀器資料等等原因,拖到現在才開始。林奈在桌邊坐下,啜了兩口豆漿,像是感到了女生的好奇,問:“想來看看嗎?”
盡管對他的專業懷有探究心理,也很想看少年認真工作的模樣,但躊躇許久,邱葉原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什么都不懂……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林奈本還想堅持,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是沒再多說。早餐后便出發,目送他們遠去的背影,邱葉原拉下門簾,突兀的陰暗讓眼前有片刻暈眩。
據林奈說,他們會在山上待一整天,傍晚回來。到了下午,原本晴朗無云的天空忽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聽著門上風鈴躁亂無章的叮叮當當,心中隱隱地不安起來。大伯見她一直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投向窗外,恍然大悟:“那些孩子還沒回來啊……真讓人擔心。”
“我去找。”邱葉原拎起外套,不知是安撫大伯,還是安撫自己,“這一帶的路我已經很熟了,一定會平安帶他們回來的。”
沿東南麓一路上山,有一小段要橫穿樹林。豐草及膝,模糊了方向。開始有豆大的雨點摔落,打在面頰上生疼。出門得急了忘記帶傘,只得加快步伐以至小跑,借厚而大的樹冠勉強躲避。腳下變得泥濘,草根濕滑。
一個不留神,只覺身子一空,失足墜落。
似乎是什么人挖的陷阱,一人高多一點,四壁直上直下,無法攀爬。天空被囚禁于頭頂狹小的一塊區域,黛青中隱約透著赤紅。與夢中一模一樣的場景。黃昏,陷阱,獨自一人。
想要呼救,是誰都好,請來幫幫我——然而是誰都好,又該呼喊誰的名字?
所希望出現的人,是誰。
“林奈——”
“林——奈——”
聲嘶力竭。呼喊被狹小的陷阱聚集,在四壁碰撞反彈成為繚繞不絕的余音。她大口喘著氣,緩慢下蹲,環抱住自己的雙膝,以此汲取些許熱量。不會有人來的。
然而,遙遠的地方,竟然傳來了回應。
“葉原,是你嗎?”
這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少年朝她伸出手。掌心溫暖,笑容溫柔而令人安心。她喉頭一酸,不自覺紅了眼眶。以雨幕為偽裝,放肆大膽地流著淚,本以為他不會發現,卻感到他輕輕攬過自己的肩頭,說:
“我在這兒。沒事了,我在這兒。”
淚水流得愈發恣意。可垂在身側的雙手動了動,終究沒有去摟住少年的腰。只這一次,就已經足夠了。
心中清楚地明白著,就仿佛那一個璀璨輝煌的高音,不會再有后續。
空留余音不絕。
08
抱著被褥準備去清洗,經過庭院時,與下棋歸來的大伯打了個照面。
“對了小原,”大伯有些好奇地問,“早上來的那個人,是誰?”
早飯過后不久,旅舍中來了一名陌生的老人,舉止儒雅。后來知道了他是林奈的導師,要帶他們返回學校。正輪到自己采購午餐材料所以也沒能好好道別。回到旅舍時,人已盡數離開。回復了最初的寧靜與清幽。
什么都沒有變。可那不知不覺中改變了的,又是什么呢。
——罷了,也好。這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不是嗎。
被褥上仿佛還殘留著少年清雅淡泊的香氣。鋼琴前只有夕陽余暉斑駁一地,落寞凄清。它也還記得自己曾擁有過的那一段完美的旋律吧。
邱葉原低嘆了一聲。嘆息在空曠的屋中往復回蕩。
09
你曾告訴我,對山所說的話,山和植物們都能聽到。卻不曾給出答案,那些連綿不盡的呼喊,要如何才能到達你的耳邊。
能聽到嗎。我內心呼喊的,你的名字。
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
10
“吶吶小原,你聽說了沒有,這次音樂會的主題。”
假期結束回到校園,一年一度的藝術節便緊鑼密鼓地籌辦了起來。校樂團的音樂會照例是重頭戲,自然也逃不過學生們熱情萬丈的八卦。再加上這次是與鄰市某校合作,話題度更是前所未有。
見邱葉原興趣缺缺的樣子,好友似乎不甘心,吊高了聲調道:
“是叫作‘余音’哦——怎么樣,很美吧?”
女生驀地剎住腳步。
前方樂廳中走出一名少年,身形修長清雅,微笑如遠山。邱葉原沉默許久,最終舒展了眉眼,成為一個釋然的笑容。
“嗯,的確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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