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浴室時,左臂上的針眼傳來陣陣刺痛。這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刺痛在他抬起手臂擦干頭發的時候達到頂峰,左手一顫,手中的毛巾掉落在地。彎腰撿起毛巾的時候,許相承忽然想起,醫生確實叮囑過,打預防針的當晚不要洗澡。
原本已經幾乎要消退的針眼在熱水的熨燙下開始腫起,伸手去觸了觸,神經末梢傳來的痛意讓他皺起眉頭。下午學校組織打了預防針,不知又是預防什么的,但大家也適應了學校這三天一大針兩天一小針的抽風行徑,只把這當成了官方默許的一次逃課行動,快快樂樂浩浩蕩蕩地組團前往校醫院。在校醫院門前的階梯上他看到了許一脈,隔著人群,少年的神情依然冷淡,身邊明明圍著很多人,卻不與其中的任何一個交談,只是懶懶地倚在欄桿上,從那放空的目光看他的思緒顯然已不知飄到了哪里。
“相承你在看什么哪?”好友一把勾上來,撞得他一個踉蹌,目光順著他方才的方向看過去,了然地噢了一聲,“你哥哥?”
“走吧。”當時的自己只是從喉間哼了哼,轉身率先離開了。好友大呼小叫著跟上來。跨進校醫院的大門時他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方才還倚在欄桿上的少年已不見蹤影。
沉默地拾起毛巾,驀地聽到走廊另一頭遙遙傳來腳步聲。許相承慢慢直起身,抬頭,正見許一脈迎面走過來。擦身而過的瞬間,許相承想喊住他,但眼角瞥見少年一如既往淡然冰冷的神情,聲音就仿佛梗在喉嚨里。直到許一脈轉身走進浴室,關門聲鎖住一走廊的寂靜,他才微微勾起唇角,極輕地呵了一聲。
打完預防針的當晚不要洗澡。但是,為什么要告訴你呢?
讓你也痛一下吧。許相承多少有些惡毒地這么想到。
同齡的許一脈與許相承,松風一中高三,名字是取自“一脈相承”。相比起哥哥許一脈的冷淡不易接近,弟弟許相承的熱情派就要討人喜歡的多。因此盡管許相承的成績在許一脈的光輝下簡直令人有些羞于提及,但許相承的人緣要比許一脈好得不止一點。就連老師也會嘆息:“這兄弟倆要是平衡一下就讓人省心多了。”看到這里也許有很多人會狼血沸騰,但是許一脈和許相承用實際行動打破了一中大部分女生對“兄弟愛”的美好幻想。哥哥在五樓理科實驗班,弟弟在一樓文科補差班,先不說這教室間天差地遠的距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兩人相處并不算融洽。
準確來說,是許相承對許一脈單方面的公開敵視。畢竟,很少有人能看出許一脈的冰山臉下究竟隱藏著什么想法。
講到這里,我們似乎講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憑著對名字先入為主的印象,很多人都以為許一脈和許相承是長得不那么像的雙胞胎。但事實上,他們只是表兄弟而已。而這講起來就很復雜了,多少還會牽涉到上一輩的恩怨,我們就暫且按下不提。
放學鈴打響,許相承拎著書包慢慢走出教學樓。他沒有等許一脈一同回家的習慣,更何況進入高三后,理科班延長了一小時的自習時間。還不到六點,最后一縷日光卻已經泯滅在天際,無窮盡遠方藏藍與黛紫交織的天空讓許相承為這絢爛的色彩稍許走了走神。校門前的這條小道人煙稀少,這也很好理解——松風一中重理輕文,總共算來,高三年級只有三個文科班。
當年文理分科時許家也曾為兩個孩子的選擇召開過無數次家庭會議,成績優秀的許一脈無異議地遵從了長輩的要求,順利進入了理科實驗班。問題出在許相承身上,文科班在松風一中就是差生的代名詞,許相承的固執讓家人十分頭疼。最終許爸爸實在無計可施,轉而請許一脈幫忙勸勸。直到現在,許相承還記得許一脈當時說的話。
“隨他高興吧,在哪還不是一樣。”
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但年少的許相承卻從那雙冷淡的黑瞳中看出了幾分譏誚的顏色。
對許一脈的感情他很難向別人說清楚道明白。說是羨慕也好,說是嫉妒也好,許相承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從許一脈闖進他的生活中,他的世界里確實少了些什么。但究竟少了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事實上在八歲以前,許相承是很喜歡這個表哥的。那時的許一脈和許相承分別住在這座鎮子的兩端,只有在過年過節回奶奶家探望時才能相見。那時候的許相承還是個很乖巧的孩子,而許一脈的面癱屬性從小就見端倪。相比悶不做聲的許一脈,笑容燦爛的許相承顯然要更討長輩歡喜。因此在許相承滿屋子跑得歡騰時,許一脈通常是靜靜坐在一邊,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靜得像是睡著了。年幼的許相承遙遙瞅著,覺得有些可憐,于是跑去扯他袖子。
“哥哥!”嘴角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一起玩!”
而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叫許一脈哥哥了呢?
許相承的母親和大伯——也就是許一脈的爸爸,是同一家銀行的同事。那一年的除夕改變了很多人的生命。大年三十當晚,母親接到了緊急的加班通知,丟下吃了一半的年夜飯與大伯急急出了門。兩人這一離去,就再也沒能回來。許相承還不能理解死亡的沉重含義,只知道,當半年后,父親牽著他曾經叫作大媽的女人進了家門,告訴他從今以后這就是媽媽的時候,他幼小的心中確實是刺痛了一下的。這轉瞬即逝的刺痛在父親和大媽進了屋,他看到尾隨其后的許一脈時,傾覆成為天崩地裂的疼。
許一脈拎著自己小小的行李,低著頭,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許相承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再想什么。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許一脈抬頭看了他一眼,邁開腳步跨進門。
許相承至今也無法解釋自己那時的行為——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在他自己意識過來前,手就已經伸了出去,橫在許一脈身前:“這是我家!”
許一脈又看了他一眼,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么,但還是默不作聲地退后一步回了原地。脫口而出的瞬間許相承也有些后悔,但隨后父親的訓斥讓他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理由:“相承你在干什么!他是你哥哥!”
不過沒有不管不顧地吼出那一句,那么今天的許一脈與許相承,或許不會是這樣的吧。
“誰是我哥哥!我才沒哥哥呢,媽只有我一個兒子!”
許相承覺得自己突如其來的感嘆有些荒唐。
整條道路空空蕩蕩,只有前頭十幾步遠兩個女生的吵鬧為周遭增添了些許人氣。許相承覺得有趣,便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那兩個女生他也認識,雖然叫不出名字,卻好歹也在隔壁班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
“今天還是沒給出去?”
“怎么給啊!……高三了呀,這也不太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信都寫了,為愛向前沖嘛!你行你可以的!”
“唉……”
“嘆氣老十年的!自信起來!信先收起來啦捏什么捏,捏爛了你還好意思送嗎?”
“啊?……噢……”一直被絮絮叨叨訓得腦袋縮起的女生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慌忙反手將什么東西塞進書包。
許相承保持著與她們相隔十幾步的距離慢慢走著,直到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他停下腳步,抬起左腳,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他腳下靜靜躺著一封粉紅色的信,信封上還畫滿了可愛的心星云,只可惜黑乎乎的腳印將夢幻氣息破壞殆盡。他彎腰拾起,驀地,瞇起了眼。
前頭的兩個女生已經拐過拐角不見了蹤影。此刻他本該加緊腳步追上前,然而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卻讓他靜立原地,握緊了信封,唇邊泛起了一絲莫名的諷笑。
信封上寫著,許一脈收。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東西,應該叫作——情書。
許一脈到家時,許家的廚房已經飄出了食物的香氣,鄰近的客廳也被灶火烤得暖烘烘的。許相承正坐在沙發上陪許爸爸看電視,但顯然他對新聞聯播十分不耐煩,不時地齜牙咧嘴東張西望。淡淡叫了聲叔,許一脈回房間放下書包,擰開臺燈。他至今仍叫不出爸這個字,許爸爸也不強求,總是應得樂呵呵。正要在桌前坐下,有人叩了叩房門走進來。
“我幫你媽忙飯,你去陪相承坐會兒吧。”
想了想,終究不忍回絕對方的一臉期待,許一脈擰了燈跟著許爸爸出了房間。那邊,許相承似乎沒想到父親會這么快折返,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調回新聞頻道。許爸爸仿佛什么也沒看到般,樂呵呵地轉身進了廚房。許一脈與許相承相隔甚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淡淡道:“看會兒球賽吧。”
雖然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但他將許相承方才看的是什么瞧得清楚。
印象中今天班里也確實曾有幾個人滿臉激動地商量著什么,似乎是今晚有一場很值得期待的賽事。但是這些話題向來不在許一脈的關注范圍內,他聽過也就忘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弟弟,其實也還是個十八歲的正常男孩子。
總不能因為自己對運動項目的興趣缺缺,就逼著弟弟也提早轉入書卷派不是?
這樣想著,許一脈支起下巴望向屏幕,是真的想要好好研究一下他知之甚少的籃球運動。
許一脈進門的那刻,許相承心頭就突地一沉。這讓他在許一脈轉身進房的剎那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他很煩在家中看到許一脈,他相信爸爸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然而許爸爸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在他起身跟著許一脈進了房間的時候許相承就知曉,愛操心的爸爸又要有所行動了。但他也懶得開口,只是撈過遙控器轉到自己喜歡的體育頻道。許相承在籃球上是一把好手,當年選文科班也多少存了將來報體育特長生的意思。可惜高三上半年把眼睛給弄壞了,這份心思也只好收起,許家的長輩也不知曉,只當他一直安安心心地念書籌備高考。但這件事許一脈是知道的,也就讓許相承愈發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矮了一頭去。
也許在許相承的潛意識里,他甚至是希望許一脈去告訴爸爸自己的想法,讓爸爸同意去給自己做個視力矯正手術的。但這個想法每每剛一冒頭就被強按下,隨后許相承暗暗鄙夷自己的沒出息。
因此當他看到許一脈尾隨爸爸回到客廳時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拾回遙控器轉回新聞頻道。許一脈在與他相距甚遠的單人沙發坐下,許相承撇開眼,余光目測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心里嗤笑了聲。看得出來,許一脈也樂得避開他,這樣也好,相安無事不是嗎?然而許一脈接下來的一句話讓許相承險些嗆著:“看會兒球賽吧。”
錯愕之下,許相承破天荒地轉過頭去正眼看他。許一脈卻無知無覺地徑自支著下巴望著屏幕。許相承尋思許久,盯著一脈瞅了好一會兒,試圖從他眉梢眼角找到些許名叫諷刺的證據。但他失敗了,只好悻悻地轉到體育頻道。比賽已經進入后半段,許相承也沒有心思再看,反倒是許一脈瞧得目不轉睛,這讓許相承心頭一股氣又漸漸涌起。
許爸爸和許媽媽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無暇注意到客廳里的動靜。收回目光,許相承驀地開口打破沉默,“喂。”
許一脈轉過頭來,微微揚起了眉。
“你知道鐘悅嗎?”
“……誰?”
“十九班的班長。”
許一脈擰起眉心思考了一會兒,終于從久遠的記憶中翻出了一張模糊臉孔——高三開學時召開過一次年級班委會議,那女生似乎是坐在他右手邊,“哦,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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