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的瘋話的價值含量從來不會比一個精心編造的謊言的價值含量低,有的時候,它能帶著真理穿過混沌的假象,提前抵達終點。
勝利路有一個瘋老太,就經常說真理性瘋話。
“菩提無樹,明鏡非臺,你不惹塵埃,塵埃未必不來惹你。”
“奶,回家。”
十三歲的小孩用手絹幫這個老女人抹掉了臉上的口水和眼淚。
(一)
濕暈的月光流滯在這片小山區。半山腰上那座流線型的,幾何圖案的構造,屋頂上蓋著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的建筑,從它被建立時期便被叫做鄧公館,一直到今天,翻修過幾次還是被喚作鄧公館。花園里有一片草坪,西南方向點綴著一些俏麗的玫瑰和粉紅的杜鵑,兩排整整齊齊寄槲生。在這樣的一個小荒山上,這片點綴也實在是突兀的很。
寬綽的走廊鋪著磚塊,連著玻璃門通往客廳。客廳內部是西式的,但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式擺設,紅木紫銅浮雕屏風,墻上的詩意山水畫,爐臺上擺著青花瓷。這樣的室內布置也總給人怪誕不經的突兀感。
陶翠婕在玻璃門前看見了自己的映像,心里一驚:自己才來鄧公館不過半年,怎落得這副樣子。只見鏡中的自己,身板纖細,沒有施粉黛的圓臉白的有些慘淡,整個人顯得呆板。一陣陰冷濕沉的風吹過,翠婕好像真好聽見悉悉索索的對話。
“小寒姐,自打二奶奶過門以來,你都變得光彩照人了,看看你這衣服,和主子們穿得也沒二樣。”
是丫頭凝霜的聲音,翠婕進門得時候,老太太把小寒支給了她使。翠婕見著丫頭小寒那日,小寒身著青蓮色的襖子,油綠色的垮褲,有些邋遢。翠婕把自己平日里不大穿的衣服給了她兩套。
“小寒姐姐,二奶奶翠婕到底什么來頭?你跟在她身前,應該知道得。”
那邊低沉了許久,小寒的聲音響起。
“按理說,咱們這些下人不該議論主子的是非。你我是姐妹,自家人說說也無妨。她原本是金舞城的歌妓,老太太為了名聲好聽些,就讓她先認了陶家老爺子做干爹。二爺你也是知道的,肺癆在身,那正經的公侯小姐哪敢嫁給他。”
“難怪,前日大奶奶半夜叫嚷‘就一**,嫁妝還是公館貼錢買得,進公館之前沒羞沒躁,不干不凈,進了公館仍改不了吃屎狗模樣。’”小寒這邊說道,指得是公館里少一票東西那件事。那日全家去紫普山上香,翠婕身體抱恙留在家中,當時三爺回來過一趟。
翠婕心里罵道,這群爛嘴蹄子。
“老太太當著大家的面說不是她,可關起門來又說‘也不知是不是世風日下,剛過門就出監守自盜這樣的事,到底是出身不好。’”小寒說。
“我看倒是三奶奶和她處得不錯,常一起搭桌子打麻將。”
“也不見得吧,二奶奶盡愛說些村話,沒遮沒掩,言談舉止和三奶奶的風范也實在不搭調。畢竟是在外頭經歷過風雨的人,比咱們在深宅大院里過日子的人的見識可不知道要廣多少。”
凝霜在那里笑,突然覺得自己都要比這新奶奶高一等,心生鄙夷得同時泛濫著勝利感。那邊翠婕早已氣的雙手發抖,卻不好為教訓一丫頭驚動大家,只得咬牙切齒。
“你們在這嚼舌根渾說,也不怕主子們聽見割了舌,明兒揭了你的皮……”是長工阿昌的聲音。
(二)
入寢時分,平日里臉色白的發青的二爺南音今日竟然不咳了,看到翠婕脫下袍子,細腰肥臀,平躺在身邊,伸手來捏她的膝蓋。翠婕正在氣頭上,看了一眼結著污垢的痰盂,惡心感襲來,陰陽怪調的問南音:“今日吃過藥了嗎?”
南音訕訕的說道:“小寒還沒有送過來。”
正說著,藥香味便傳來,小寒臉色紅潤的翩翩走來。翠婕仔細看小寒穿著自己給她的衣服,梳著整潔的鬢發,還修了一字型的劉海,倒俏麗了幾分。
“小寒,你把藥遞過來,我來服侍。”
翠婕嘴角諷刺地一笑,接過藥,用力往小寒的額角一甩,小寒額角的血止不住的往外涌,藥水藥渣和血混合在小寒的頭發上。“藥這么燙,你要害死二爺呀?在外面學那些個毒婦來嚼我的舌根還不夠,還要來害二爺。我是**?你們就是群王八**養的……”
小寒對著突如其來的襲擊毫無防備,反應怔忡。
二爺南音不知所以,趕緊支走呆滯了的小寒。“藥燙,可以等涼點再喝嘛,發這么大的脾氣……”
翠婕早已趴在床上哭泣。“要不是趕上禁舞令,為了一條活路,老子才不嫁進你這墳堆里呢,晚上和病癆子睡覺,白天還要和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毒婦斗智斗勇……你但凡是個有心的人,就會知道你老婆活的怎樣水深火熱的環境里,你沒有心,你沒有心……你不過是一具還活在人間的尸體……”
南音那邊的急促的咳嗽聲又響起,臉色發青,對著痰盂吐個不停。
翠婕哭得止不住,見南音可得喘不過,翠婕停止罵聲,幫他撫著背,南音這才緩過氣來,倒在床上直喘氣,好半天才緩過來。
月光打在翠婕光滑的脖子和迷人的鎖骨上,剛哭腫眼睛有些凜冽,南音試探性的吻了一下翠婕的小腿,翠婕沒有反抗。在南音的挑逗下,兩人在昏暗的的床上扭動身軀。南音身體太瘦了,一身都是孱弱的骨頭,連臀部的骨頭都能摸得到。翠婕在急促的呼吸中疾馳,她的身體被沒有靈魂的南音侵蝕著,她的心被強烈的孤獨感占據著,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流下。
世界安靜下來,南音沉沉睡去,翠婕睜著眼睛睡不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她想。
(三)
一大早,翠婕百無聊賴地給院子里的香石竹澆水,凝霜找來,說是三奶奶婉月找她。
翠婕回房間梳理了一番。她的頭發燙過,波浪卷,遮著額頭,穿月白絲緞的旗袍。她款款來到三房,掀開簾子,看見三太太修著人字劉海,身穿月白紗衫,黑華絲褲子,一截手腕瘦骨如柴,露在袖管外頭。在環視一圈,見大奶奶手里抓著一把瓜子,一副肥胖的蠢樣子。翠婕想到那日凝霜說的話,對這肥胖的大奶奶心生厭煩。翠婕不耐煩的把視線掃向別處,發現下人阿昌也在,翠婕禮貌性地笑了一下。
“二嫂,等你半日了。三缺一,就差你,還不快來?”婉月用一種攛掇的語調,神神秘秘的問她。
“來!”翠婕邊笑邊坐下,也一手撈起一把瓜子。“為什么不來,我可好久沒進賬了。”
“那可保不齊你今日是出賬還是進賬。”大奶奶那邊笑著,臉上的肉一抖一抖。
“阿昌,來,你先頂一下三爺。”三奶奶婉月笑著叫阿昌。
翠婕今日手氣相當好,和了一把又一把,整個過程她笑得最歡快。三奶奶婉月促狹她,嚷著要她賣果子來請客。翠婕得意地伸手去摸牌,哪知翠婕和阿昌同時伸手去摸同一個牌,翠婕的手沒摸到牌,抓住了阿昌的手,兩人像觸電一般瞬間攤開,氣氛突然尷尬的冷下來。阿昌的體溫跟南音的根本不一樣,跟翠婕冰冷的手比起來,他的手滾燙得厲害,翠婕身體了像接通了電流,身體里的血液在冒泡。
正在翠婕不知所措的時候,三爺南歌掀開簾子進來。“各位好興致呀。”阿昌不著痕跡地站了起來讓座,氣氛很快又恢復了。房間了好像發生過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三爺南歌在圓木桌地下,總是用腳去挑逗翠婕,翠婕是在舞場生存過的人,權當遇見一流氓,不急不燥沒理他,只管打牌,贏了不少錢。三爺南歌自覺沒趣,腳變得安分。。
打到了天黑,大家都輸得意興闌珊,唯有翠婕數著錢,笑得合不容嘴。她數完錢,開心的往回走,身姿扭動著,穿過走廊里,嘴里還哼著歌。“……紅裳翠蓋并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圓風兒向著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二奶奶。”阿昌叫住了她。
翠婕沒有回頭,看見燈火下,玻璃門上阿昌的影像,和她的重合在一起。阿昌應該是年齡比她的要小的,身材健壯。他已經學著三爺,把頭發剃成了板寸頭,比她高半個頭。
“什么事?”
“二奶奶,去年一月份的反禁運動,我也參加了。”
翠婕驚訝的回頭,眼神里平日里的傲慢全部褪去。“為什么?”
“我先前也為金舞城做雜事,賺些零用。禁舞令一頒布,不知道有多少人變得寒酸落魄……”阿昌感嘆道。
“寒酸落魄不說,餬口四方,食不果腹的也大有人在……”
“我的好幾個姐妹都沒好下場,我也沒好下場,我把自己一生的賣進了這墳墓……你跟著反,就不怕被逮進號子里去?”
“那些金科玉律我管不著,我在這場風波里看到得是,過著錦衣玉石生活的人家絲毫不受影響,遭罪的卻是咱們這些窮人。”
“還是窮人更心疼窮人……”
“可不是嗎?”
翠婕望著遠處,黑壓壓的一片,看不到一絲絲的亮光。
(四)
天是森冷的蟹殼青,扁扁的月亮掛在天的那頭。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連綿的小山丘,和低矮的房子,遠方顯得更遠。
翠婕手里拽著一把錢,一臉疲憊。房間內,小寒正坐在床上喂南音藥,南音臉上有笑容。小寒一見翠婕,心生畏懼,趕忙站了起來。
“作什么死,把藥拿來,去幫我準備好洗澡水。”翠婕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小寒,小寒訕訕地離去。翠婕問南音:“怎么隨便讓人坐到床上來?”南音只是迎合著笑,不語。南音喂完了藥,從腋下抽出水青色繡花邊的湖紡手帕,擦臉上的粉。
“這爛蹄子,怎么還沒弄好水。”
“才這么一會,你著什么急?你也別老是說她。”
“我說她什么啦?你只看到她在人前的‘逆來順受’,沒見著她那虛假的那一面有多惹人討厭。”
“我說不過你。”南音訕訕的轉個身,劇烈地咳了起來。
這一夜,南音咳地很厲害,整個房間空蕩的很,只是他的咳嗽聲高一聲低一聲地回蕩著。翠婕她有自己的心事,腦海里一直是打麻將的時候,握住阿昌滾燙的手的瞬間,像默聲電影一樣一遍一遍回放。翠婕伸手去抓了抓南音的手,南音的手冰冷,是嶙峋孱弱的骨頭。
南音喘著氣說:“幫我把痰盂拿過來……”
翠婕很不情愿地爬起來找痰盂,黑燈瞎火地找了半天,在藤木箱子旁邊找到了。摸著床緣,遞給南音。“喏。”
那邊沒有動靜。
“給你。”
還是死寂,一陣恐懼感襲來。
“南音……南音……”翠婕伸手去試探南音的鼻息,那邊南音已經斷了氣,翠婕嚇得倉皇逃出了屋子。
(五)
鄧南音逝,享年27歲。
尸體擺在祠堂里放了七日方才入殮,棺槨是柏木做的,描金髹漆,入殮時棺中除了“鋪金蓋銀”的褥子和苫單外,還要在棺內放置一些錢財。葬禮是按照當地大戶人家的慣例辦得。
老太太為南音找了廟神判官,求了一盞燈,用以送魂。翠婕在祠堂跪著,守了七日。她穿著白色的孝服,不忘披上她那襖子的灰鼠里子。白日里,眾人都在祠堂,老太太一進祠堂就哭得驚天動地,一出祠堂又恢復她平日里的銳利,變本加厲對旁人頤指氣使,從不錯過一個證明其威嚴的機會。
夜晚時,只留下翠婕在祠堂里守著,有時三爺南歌會過來,假模假樣地安慰翠婕,心猿意馬,手曖昧不明地搭在她肩上,或者有意無意地摸她的手。翠婕跟保持著若有若無的曖昧,三爺南歌有進一步動作時,翠婕佯裝打他。畢竟,她以后在公館的日子還要有個靠山。
翠婕在眾人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抹,倒是夜深的時候,想到自己不過是22歲,這樣年輕就守寡,又沒有一兒半女,往后的日子還不知道該怎么熬。她就低低地啜泣著。老太太有時一天都不給翠婕飯吃,翠婕也沒敢說要吃,餓得頭腦發暈。
阿昌來過幾次,偷偷的安慰她。如果說這世上有溫暖可言的話,阿昌算不算?可惜這份溫暖太弱了,不但無法為翠婕抵擋這世間的寒冷,還被翠婕心中的寒冷吞噬了。
也許,阿昌也是一種退路,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二奶奶,死者已逝,生者當憐惜自己的身子。”
“別人不懂我哭什么,你也不懂嗎?鄧南音死了,以后我在這公館里也就是等死了。”
“我懂,二奶奶,你不要太過傷心,事在人為……”
“好一個事在人為……”
紅磚穹門,洋式雕花大柱子下,一片寂靜,燈光雪亮,照在翠婕淚痕斑斑的臉上。翠婕精巧的五官更加玲瓏剔透,美麗地惹人憐惜。
兩人對視良久,似乎達成某種共識。
“阿昌,等葬禮結束了,我們離開公館。”
“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離開這里就好,一切你安排。”
“好。”
四周的一片寂靜,祠堂外的一陣高高低低的啜泣聲打斷了這份寂靜,翠婕向他使了個眼色,阿昌抓住翠婕的手吻了一下,匆匆從側門離開。翠婕站起來,從大門往外走去,外面昏暗。祠堂里的燈光從大門往外傾瀉,照在連著公館的瀝青路上,路兩旁兩排冬青樹,冬青樹的葉子一簇一簇像繡花球一般。
“誰在外面?站出來。”翠婕半帶威脅半害怕地問。
小寒猶猶豫豫地走出來,也穿著寬大不合身的孝服,一捆麻花辮上還插著一朵白色的梔子花。
“你這個奴才倒是衷心地很吶,比我這做老婆的哭得都傷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二奶奶呢。”翠婕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去廚房給我拿點吃的來。”
小寒站著不動,用一種憎恨而鄙夷的眼神瞪著翠婕。翠婕用腳往她小腿上一踹,厲聲道:“耳朵聾了,杵著干嗎,還不快去?”
“你不要太過分了,他的尸骨還未寒呢,不見得他允許你這樣待我。”小寒說完,扭頭就走了,顯然話里有話,可翠婕沒聽出來。
“他尸骨還未寒呢,我就連個下人都喚使不得了,王八蛋!”
“我從來不是下人,是公館的長工……”
“對你這種人,在我看來,連下人都算是抬舉你了。”
窗外的寒風咧咧作響,雕花格子窗被吹得呀呀作響。
(五)
入殮這一天,佛道二教前來做道場超度,舉行誦經儀式,按十六碟,十六碗一桌,粉條白菜豆腐海帶制作的大鍋菜擺了宴席。這場葬禮與其說是一個母親為兒子而操辦,不如說是老太婆為鄧公館的門面而操辦。然而,它起到的作用是顯示出鄧公館的力不從心,鄧公館無法挽救的衰落。
靈柩放在大車之上,用騾子拉著。三爺南歌手持紙幡走在前頭,吹鼓手組成的儀仗隊吹吹打打,老太太坐在洋車上哀嚎。翠婕不知道是最近餓得發虛還是長期跪著累得身體吃不消,哭著哭著竟然暈了過去。大爺南笙叫了幾個男丁,其中一個是阿昌把翠婕先帶回家里去,眾人都以為翠婕是因為傷心過度,老太太說翠婕和南音的鬼靈相克,就留在家里。
阿昌去廚房里要了一碗紅棗、桂圓、蓮子熬的湯給翠婕喝。
“本打算后天就走,可你現在身體也不適合奔波路途。”
“不打緊,就后天。”
翠婕暈暈沉沉在床上睡到了天黑,老太太已經回到了公館,大爺南笙和三爺南歌還沒有回來,留守墓地。老太太念在翠婕對南音的情分,次日,給翠婕請了一個老中醫來看。
老中醫捻了捻胡須,說道:“二爺在天有靈,二奶奶,你有喜事了。”老太太聽到之后,顫顫巍巍,老淚眾橫,對老中醫感激涕零,千恩萬謝。翠婕卻呆愣了,等醒悟過來,捶著床頭又哭又笑,大家都以為她是太開心了。沒有人知道,她有多恨鄧南音,眼看著命運就要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和阿昌遠走高飛,誰知她老天卻和她開這樣的玩笑。
逃不掉的,這輩子早就這樣了。
阿昌,我逃不掉的。
翠婕躺在床上,眾人的嘈雜聲被她隔絕,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而她只是一個看客。翠婕想起了南音,也許,是南音看到她的背叛,在懲罰她。千萬種想法在她腦海里竄流,奔騰得如滔滔江水,最后,她的心安靜下來,只剩下一個想法——我要做母親了,鄧南音還尸骨未寒,我就籌劃著和別的男人遠走,所以,鄧南音來懲罰我了。
她的靈魂再一次被她的肉體出賣。
半夜阿昌扒著窗來探望翠婕。
“我都知道了,你還愿不愿意隨我離開?”
“不是我不愿意……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翠婕一邊說一邊簌簌得流眼淚。
阿昌叉著腿坐在床上,捻開一支煙,那點火星子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你別哭,你不走,我也留下來陪你。”
翠婕從后面抱住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脖子上,聞著他身上屬于他的氣息。
“對不起。”
阿昌反過來抱住她,兩人的身體扭動在黑夜里。翠婕突然推開阿昌,骨碌爬起來。“你走吧,阿昌,就算是我負了你。”
我能負你,但我不能負孩子。這是一個母親的本能。
(六)
殘冬臘月,急景凋年,蠓蟲在灰色的天空下亂飛。這一天,翠婕像以往那樣,重復著趴在新式馬桶上吐個不停,每次吐完就像是脫胎換骨,靈魂歸位一般暢快。
燈光是暗淡的紅黃色。三爺南歌總是假裝與她偶遇,她索性呆在房里一整天不出來。
這一日,在昏暗的房間待了一天,突然特別想到處走走。室外空氣冰冷,呵氣成霜,寒冷有時對刺激神經很管用,清醒一下也好。她穿過走廊,沿著花瓶身形狀欄桿慢慢走動。又看到了玻璃門上的影像,她看到自己先前圓潤的臉已經消瘦的顴骨突出了,這一個月一直吃不下,也睡不著。她的腹部凸顯得不是很明顯,但是忍不住用手去撫摸她,用心去跟她身體里的另一個生命交談。
她看到小寒從里面跌跌撞撞沖出來,也沒看見翠婕,直接撞在翠婕身上了。小寒臉上充滿了窘色,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直接走了。翠婕忍不住好奇跟了出來,看見小寒也在抽水馬桶上吐個不停,翠婕驚恐的看著小寒的腹部和她的一樣,微微隆起。
“小寒。”翠婕很久沒有直呼其名了,聲音有些打顫。“你說,你說,你說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說怎么回事。”小寒冷笑。
“臭**,你他媽的才是臭**……”翠婕一把抓住小寒的頭發,使勁拽著她的頭往墻上撞,小寒的眼角眉梢都淌出了血。用手推了一把翠婕,抓起身邊的木椅子往翠婕身上砸,把以往積下怨恨全都在今日發泄出來。
“陶翠婕,你肚子里的種還不知道是不是姓鄧呢,我的才是。不要以為你跟狗奴才阿昌的那點破事神不知鬼不覺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放你娘的狗屁,你有什么資格說老娘的種,你算什么東西。”
……
兩人的吵架廝打的聲音引來了正在附近的阿昌和三奶奶婉月,只見兩人躺在地上扭纏成一團,頭發亂糟糟的。阿昌和婉月趕緊把兩人分開,一人拉一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人分開。
翠婕躺在阿昌的懷里之哭。“……我真傻,我才是被背叛的那一個……我不該放棄你……”阿昌趕緊捂住翠婕的嘴,轉身看著三奶奶婉月,等待婉月的一個吩咐。
“你……你先扶著二嫂回房間吧。”
婉月看著翠婕,除了驚異還有慶幸的成分。
女人的直覺從來不會說謊,三爺南歌對陶翠婕的那點心思,她從來無處傾訴,假裝天下太平,假裝從來不曾察覺。
小寒一把抹干凈臉上的血,對婉月諷刺地笑道:“看到沒有,搞破鞋的賤女人,你不是早就看不慣她嗎?”
“放屁。”婉月從來不說臟話的,然而,今天說了。
“同為女人,我的敏銳從來不比你差。你的眼神出賣了你……”
“沒興趣。”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三爺南歌對陶翠婕那點心思,你比我清楚。”
已經走到門口的婉月,掉頭回來,伸手拉了一把小寒。
(七)
痛,如千萬挑鐵鏈從她的五臟六腑來回拉鋸。老中醫趕來時,翠婕已經痛得滿頭大汗,暈過去了。老中醫滿臉遺憾,嘆息著道:“老太太,恐怕是小產了。二奶奶身體很虛,能不能熬過這一關,難說。”
老太太這才注意到翠婕臉上的淤血青痕,厲聲道:“小寒,二奶奶臉上的傷痕是痕怎么回事。”
“回老太太,昨天二奶奶不小心搬到了梳妝臺,跌倒了。”
“老肥豬上屠——挨刀的騷貨,連個孩子都保不住。”老太太惋惜她的孫子,怨恨無處發泄。瞥了一眼翠婕,冷冰冰地走了。
大爺南笙的太太,那個肥胖的大奶奶在兩個月前開始吃在念佛。在佛堂里,這個清靜之地,不對,有著清凈的假象和外表的地方,祈禱和詛咒共存。
肥胖的大奶奶數著手里的佛珠,半著瞇眼道:“我早就說了,陶翠婕這樣的人,造化還不夠……”
夜里的寒風吹著雕花窗吱吱呀呀作響,阿昌從窗戶里爬了進來。
“翠婕,你還好嗎?不管你現在有多難過,都請你聽我說,現在我們必須離開了,以前是小寒奈何不了你,現在加上一個婉月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阿昌幫翠婕擦眼淚,翠婕躺著緊閉眼睛,淚水淌在凌亂的頭發上。
良久,翠婕方才說了一句話。
“我要他們萬劫不復。”
“那你還走嗎?”
“走,當然走了,但是,我的孩子不能就這樣死了。”
“翠婕,只要你愿意,我會等下去,我相信你。”
(八)
寒風吹得天空窗明幾凈,在床上躺了十二天的翠婕,用熱水擦干凈自己,坐在梳妝鏡子前,撩起格布袍子的后襟,臉因為抹上了胭脂有了生氣,手指甲也涂上了玫瑰紅的蔻丹。
已經很久沒有到這走廊里來了,她再一次通過走廊上連著大廳的玻璃門看見自己,如果,能擺脫這副軀體就好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厭惡這副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血肉之軀,它是這樣的骯臟不堪,它帶給她的不是向生的力量,而是向死的力量。
“二嫂,這么冷的天站在這,可是會凍壞身體的。”
是三爺南歌,翠婕等了一天的人。翠婕一回頭,嘴角帶笑,南歌看得心曠神怡。
“你說的對,我應該回到房間里去。今天晚上,應該是下玄月。在床上躺了快半個月了,天天在床頭看著月亮,人們都喜歡圓月雖好,我這大病一場倒是想明白了,眼前的月亮才是最好的,你說是不是,南歌?”翠婕故意直呼其名。“今天晚上,我不打算躺在床上看了,不知道打開門來看,月亮會不會圓一點。”
“既然想知道,你怎么不打開門來試一試。”
“這是個好建議。”
她說完,悠悠地走了開去,南歌閉上眼,一陣清香留在鼻尖。
翠婕在房間里病了半個月之久,好久沒看到她栽培的香石竹。天氣太冷了,也沒人幫她打理,香石竹都死了一樣,翠婕惋惜的撫摸著香石竹的枯枝,像摸著她自己一樣。
“二嫂,大病初愈,看到這枯萎的香石竹,有沒有聯想到香消玉殞,油盡燈竭……”三奶奶婉月顯然看到翠婕和南歌在走廊上談話。
“老太太已經知道你跟阿昌的事啦,打算等你病好了,通知全族的人把你投井呢。”
“現在是民國啦,人命豈是老太婆玩得起的。”翠婕眼睛交錯閃過凌厲,她對婉月的真面目很失望。“恩,不過,婉月呀,我可告訴你,提防三爺點,省的你的下場和我的一樣,被一個小丫頭戲弄了可不好。”
婉月氣的臉發白。
“怎么?不信吶,晚上你來找我。”
(九)
下玄月扁扁的,掛在天上。
三爺南歌踏著歡快的步子,心里掠過惶惶的不安,卻是這不安帶給了他更大的歡樂,來到翠婕的的房內。關上門,他房內只有朦朦朧朧,微弱的月光,慢慢靠近梳妝臺,抱住梳妝臺前女人亂啃。女人驚恐的手無舉措,抓起梳妝臺上的剪刀向南歌心臟上刺去,南歌在黑暗中瞪著眼睛,他怎么也沒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小寒驚恐的尖叫,尾隨著南歌的婉月踢開門闖進屋子,月光從大門打進來,她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南歌,還有雙手沾滿了血,又哭又笑的小寒。
儼然,小寒已經瘋了。
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翠婕讓小寒幫她換一下梳妝臺邊上的電燈泡。電線早就被翠婕剪斷了,電燈泡怎么換也是沒用的。
阿昌一輩子也沒有等到翠婕。
“阿昌,他們命本該絕。”
可是,這個時代誰該活著,翠婕,是血腥殘忍的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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