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1743年，漢斯帝國王都

人命的貴賤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樣，即使是在這個滿口文明的地方，衡量尊嚴的標準依舊是地位，金錢。而他的生命就像是貴婦的裙擺，華麗拖沓之下是骯臟，腐壞。拖著滿身傷痕，一步一晃的走在這街上，尋著巷口那一絲光亮，腳步卻越來越沉，心跳像是戰鼓反而轟鳴不止，終于他重重的倒在地上，街道潮濕的腥味在空氣中蔓延，混著血腥味，死亡漸漸逼近?？伤_始奮力掙扎，不能死，至少現在不可以，他要報仇，不惜一切代價復仇。隨著心跳的減弱，他還是失去了意識，只是那強大的怨念卻像是流出體外的霧，飄滿了整條街道。

“明亮之星，黎明之子，你為何從天空墜下、、、、、、”

當他再次清醒，耳邊響起空濛悠遠的歌謠，似是穿越千年的時空傳來，而自己毫發無傷的立在原地，巷子還是剛才的巷子，卻又有所不同，他說不上來的毛骨悚然，一個陌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如果我說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愿望，你是否愿意付出些什么以作交換？”這個聲音聽起來像個二十來往的小伙子，商人的談判口吻，言語間卻帶著無限的誘惑。

他循聲遠望四周空寂，兩尺之外一只黑色的貓站在那里，純黑的皮毛散發出黑亮的光澤，犀利的眼睛帶著無盡嘲諷，要不是看見它的胡須上下翻飛，他絕不會相信一只貓正在對他說話，可是此刻的自己本身就是詭異，明明全身都是皮開肉綻的鞭傷，但現在古銅色的皮膚卻完好無損，既然如此也只有當做自己已經到達地獄大膽回應了?！叭缒闼?，我沒錢，甚至前一刻連命都要沒了，還有什么可以給你？”

那只貓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幽幽開口“比如你的靈魂。”

“靈魂？”他喃喃的重復著這兩個字陷入沉思。

那只貓靜靜地看著，一雙海藍色的貓眼閃現著不屬于動物的深思，久久才聽到他的回應，只是一個“好”字，卻像是可以劃破天際的擲地有聲。

霎時間天地間閃起一片白光，伴隨著鐘樓午夜空寂回響的鐘聲，夜更沉了。

1845年，六月二十六日，迦南宅邸

山間如火的夕照為一切撒上一層丹紅的薄暮，妖妖嬈嬈的血色薔薇勢如破竹裹挾天地，看著那座用花墻筑起的迷宮，莫陽心里冷笑，“還真是令人炫目的美麗。”可是在他看來這美麗就像是一個諷刺的笑話，在那里張狂的笑著，笑得讓自己窒息，十年自己都過的很好，人前好強人后也從未認輸，可是唯獨每年的這一天，所有美好的記憶在胸膛里涌動著，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笑容，不斷的定格重播，一次一次，直到大腦麻木，胸口殘留的是痛，是恨，還是不滅的期盼？事實上這一天已經在所有人腦海里被抹去，獨獨留下了自己。

凍結的寂靜空氣里忽然傳來鞋子敲擊地面的回響，急躁慌張的腳步，顯然不是古板的珊莉的作風，抬頭看去那個孩子就那樣站在莫陽的對面，粉色的絲質蓬裙，粉色的絲帶束這兩邊馬尾，黑加侖樣的眸子正忽閃的盯著自己，小臉因為一路的蹦跳而紅潤，令人無法遺忘的可愛模樣，對視之間心里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叫囂這“掐死她，掐死她，即使要難過也要大家一起難過，為什么一直只有你一個人，為什么，為什么？”

那一刻的小女孩思緒已經飄遠，她在思考著媽媽為什么一直不讓她靠近這里，這里的一切都很美，夕照流云的火紅天空很美，比天空更艷麗的紅花兒更美，就連眼前這個陌生的大哥哥也很美，和自己一樣的黑頭發黃皮膚，可是他的眼睛卻像秋天的天空，或者是蔚藍的海岸，比媽媽的貓眼石項鏈更閃耀，更驚喜的是那里面映照著小小的自己，也許因為年幼看到的只是事物本身的美丑，小女孩兒還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緒，仍驚喜的與他對視，良久才注意到仍舊陌生周圍，無奈之下掛起甜甜的笑試圖求助道“哥哥，我迷路了，我家就在迷宮的外面，你可以送我出去嗎？最好能悄悄的，媽媽不許我來這里。”說完仍俏皮的眨著眼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莫陽，大人們總對她的笑容無法拒絕。果然那個大哥哥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的對她伸出了手，悠然淺笑。

也許是山風吹拂，又或者久坐地上，莫陽的手早已涼透，觸上小女孩暖暖的指尖，溫暖而柔軟，那個可怕的叫囂也突然停止了，除了呼呼流過窗口的風，再沒有任何的聲音，將她拉到身旁坐下，他沒有要送她回家的打算，她也不吵，也許是走累了，偎在他的肩上帶著蜜糖般的笑容竟酣然入夢?？粗洁降男∧?，不知夢到什么而甜笑，心里竟萌生了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感覺，在心里問自己“這會不會也是一種陪伴呢？”

2047年，冬霧漫山，迦南宅邸大門前

一路走來阿含第一次見識到只有在書本文獻里才可以見到的加斯山脈的迷人風光，從茫茫的原野，到一座座吱吱咯咯的水車遍布的樸素小鎮，再到街道縱橫繁華的諾比西城，最后是波濤一樣的森林，以及眼前建筑在這個世界的頂端，以其宏偉宣告統治權力的巨大宅邸，錯落的哥特式古堡建筑群，伴隨著呼嘯的山風，盡顯其高傲和壯麗，灰褐色的原石墻面舊跡斑駁卻又顯得像個衰弱的老人，就這樣固執而尖銳的占據著整個山頂，將自己的身后變成懸崖絕壁，望著洞開的大門和眼前唯一的通路，立在門前阿含有些猶豫，她有一種預感，如果她走進去她的人生也將走向絕壁，一陣涼風讓腦子瞬間一個激靈，甩甩頭拋開所有的不安踏著堅實的步伐走向眼前唯一的路，盡管不安，卻還是告誡自己這里已是她最后的安身之所。

2050年，五月初夏，迦南宅邸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珊莉的腳步聲成了阿含的鬧鐘，規律的步子，有時還會有裙子摩擦地面的窸窣聲，讓人想象著他的步子也許跟她的心跳是同步的 ，起身望著落地窗外遠處的那個身影，打開玻璃門與清晨的山風撞個滿懷，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即使是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山里的風也是冰涼的，尤其是在早晨天光朦朧的時候，受到莫陽的影響，原本的賴床大王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不知道阿念知道會怎么樣，自己在信里從來不敢提及這個奇跡般的改變，因為這容易暴露自己的一些秘密，尤其是對于阿念這樣了解自己的人。

阿含總喜歡這樣遠望莫陽，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高度，不顧形象的穿著長長的睡袍，長發散亂的伏在背后，也許是因為這樣無論目光如何熱切也不會遭人非議，可以片刻的幻想他是屬于自己的。他依舊坐在花圃中央，四周環合著如雪的白色雛菊，右手邊是聳立的薔薇，一白一紅，那片沿著山崖綿延的白色花朵和藤蔓蜿蜒的如火的紅，就像一個纖巧柔弱的白衣女子和一個身穿紅色鎧甲的威嚴武士的對峙，而那個人總是在這勢同水火的交惡里巍然不動，事不關己的姿態，只關心放于膝前的書，這樣的景致和那人的處境何其相似，但無論外面如何戰火紛飛，這座宅邸的人都會保持著他們走路的節奏，如果是在三年前，阿含絕不會相信這份安穩來自于那個孤單的背影。

轉身之間目光落到乳白色床頭柜上裝訂精美的黃色鎏金封面童話書上，注視了很久，皺眉，最后還是拿起了旁邊的一本轉身下樓，走過紅磚小徑來到莫陽身邊，他穿著白色的襯衣熨燙的筆直的黑色西褲，似乎連帶這個人的靈魂都是纖塵不染的。記得阿含曾問莫陽是不是很喜歡黑白色，他的回答她現在還記得，記得他說的那句“這是在家里，無論什么顏色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比較在乎靈魂的顏色?！卑⒑瑥牟桓胰査Ｍ撵`魂是什么顏色，只曾固執的以為是純白的，走到白色的椅子上坐下，左手邊的位置早已放好一杯紅茶，飄著薄煙，這是每天上班前最美好愜意的相處，直到太陽從崖下的石壁款款掠起，雖然各自看著書，安靜得好像天地間就剩下彼此，而書頁翻動的聲音巧妙的暗示了彼此的存在，陽光漫過全身，驅趕了皮膚的冰涼，感受到光和熱阿含總會抬頭看向莫陽，陽光仿佛為那人鍍上一圈光暈，微微煽動羽睫，幽藍如寶石的雙眼平靜的望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手指婆娑著劃過書頁，這樣靜默的俊逸時常讓阿含失神，想著那些愛慕他的名門淑女何曾有幸見過他這般可親的樣子，若是得見對自己的恨會不會又深了幾分。

莫陽的聲音將自己拉回現實，只聽見他問阿含“今晚山下有個舞會你想去嗎？”

阿含心不在焉，隨口回話“不想去。”

“那你自己吃過晚飯早點休息?！?/p>

“會很晚嗎？”

“恩，因為有必須要見的人?！?/p>

“家族長輩？軍政大元？”

“都不是?！?/p>

“那是？”

“不用擔心，即使今晚你不去，后天也一定會見到他，今晚只是一個歡迎舞會。”

“那好，別喝太多酒，找到機會就開溜，別傻傻的待到最后，我先去上班了?！?/p>

莫陽知道阿含并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只是眼下時局動蕩，而自己所在的位置很難不讓她擔心，更何況過去的三年自己身邊也未見得太平，不知不覺中阿含似乎開始扮演著自己保鏢的角色，和記憶中那個男子很相似的感覺，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輕揚嘴角，她和他本就是父女。

“阿含，阿含、、、、、、”

“??？怎么了？”

“我問你才對吧，這一天就看你望著時鐘失神了，有事的話就先回去吧，反正也快下班了?！?/p>

“那好，我先回去了?！?/p>

同事兼好友的璃茉看著阿含匆匆離去的背影無奈的搖頭，她知道那輛馬車會在隔條街的巷子里等待，一年前路過時無意間看到阿含笑著鉆進車里，看到那個趕車的人像是貴族家庭的私人管家，以及那個讓阿含笑得明媚的側影，那一刻她才知道他們的不同，可是之前竟完全沒有發現，她還來著阿含陪她吃路邊攤，買便宜貨，那一刻她甚至懷疑阿含心里有沒有一刻的為難，就在前一秒她還覺得對于阿含就算失去這份工作也是沒關系的吧？

馬車噠噠的朝著山頂的宅邸前進，阿含不時的注意著腕上的表，有些事一旦成為習慣就會固執的可怕，成為莫陽專屬舞伴的承諾玩笑般的浮現起來，那是阿含剛到尹家兩個月之后的事，也許是從小寄人籬下的習慣，阿含習慣于溫順到冷漠的地步，可是她必須到山下的報館工作，必須憑借著報紙將自己平安的消息告訴阿念，可是那兩個月里她見到莫陽的機會并不多，更不知道如何向一個陌生人提要求，盡管那個人總是溫柔淺笑，但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只是習慣性的禮貌，報社招聘的日子在三天后，那晚聽到珊莉說他會去參加舞會，那樣的場合談起事情會不會更容易呢？自己也讓人找來一件斜肩的白色長裙追去了舞會，可是去了才知道舞會上的莫陽比平時更忙，忙著應付那些各家各戶的名門淑女，一天這樣，兩天還是這樣，對于不會那些華麗舞步的阿含只能在舞池之外枯坐，看著莫陽總是保持著足夠紳士的和中笑容，和那些表面談笑風聲眼睛里卻不經意間流露出鄙夷和厭惡眼神的女人，這樣虛以委蛇的場面對于他來說應該是游刃有余的，但虛扶在女人腰間的手，那奇怪的小動作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兩天的焦灼等待讓阿含對這種虛偽忍無可忍，于是穿著令人難受的高跟鞋，氣勢洶洶走到舞池中央，任憑自己的腳步驚破了悠揚的舞曲，在眾人的目光下拿出了尹氏小姐的刁蠻，直接扯開掛在他腰間的女子道“對不起，我有些事要和我哥哥談談?！蹦莻€女人的臉是滿滿的憤然，但是她離去的腳步卻是無比輕快。那個人卻滿臉堆笑的明知故問“請問我們家尹小姐有什么要事和我商量？”他的笑容是擺脫重負的輕快，只是一瞬阿含確信自己是被某人算計了，疑惑道“你不喜歡大可以拒絕，干嘛搞得這么麻煩？”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不喜歡我，但也無法拒絕我，我也是。”

“真實不明白你們，明明是最有放肆的資本，最該放肆的年紀，卻把自己釘在了十字架上?！?/p>

“我曾經也這樣想過，但我現在告訴你這樣的想法在這里很危險，你可以做一些你喜歡的事只要無傷大雅，但千萬不要試圖反抗什么傳統?！笨粗J真的樣子，阿含知道他的告誡絕不是玩笑，剛才憤怒的氣勢頓減，聲音里是無法掩飾希望落空的忐忑“那你可以答應我去報館上班嗎？作為交換我可以做你的舞伴兒，任何時候隨叫隨到?！闭f出這個條件的時候阿含語速都急切起來，生怕給了莫陽否決的機會，他卻故意逗她，默然了好一會兒才爽快的應道“這是個不錯的交易，成交！”到最后連阿含自己都說不好到底是做了莫陽的保鏢還是舞伴，本以為遠離危險的歸宿，最后卻因為靠近某人而變得危險重重，翻過馬車，被人放過冷槍，回想起過去的三年還真是危機四伏啊。也就是生死一瞬的危急時刻那個人緊握的雙手，任憑身后槍聲大作依舊讓人安心的懷抱，讓阿含明白真正的安全不是找一片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把自己的圈子變成真空，而是在最危險的時候有個人還愿意在你身邊不離不棄。曾在無數個夜晚回憶起那個人，自己當初對于他的恨也只是因為那個曾讓自己無比崇拜的爸爸，那個超級戰士一樣的英雄最終無法保護媽媽讓她以那么殘忍的方式死去，更無法保護五歲時那個阿含最美好的童年。記憶延伸到多年前，幼兒園里，一臉孩氣的女孩兒驕傲指著報紙上一身警服的英武男子對著一堆小伙伴炫耀“這是我爸爸，是整個漢斯最好的警察?！眳s沒有發現自己背后陰暗處那雙充滿惡毒嗜血的眼睛，時光不復，多年后的阿含眼里只看得見郁郁蔥蔥之下前方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