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深人未靜
周國慶是被媽媽推來的、嶄新的鳳凰車接走的。
周媽媽名叫楊香荷,四十剛出頭。她喜歡別人叫她小楊或香香。今天穿了身黑府綢衣褲,外套拿白手套的線勾的對襟衫,燙過的頭發(fā)像一顆滾圓的大白菜。圓臉、圓腰,圓胳膊、圓腿,跟在大陸后面,像一顆滾動的肉球。不過,她那湘味濃厚的普通話軟軟的、麻麻的,別有一番風(fēng)味。對所有和大周打招呼的知青戰(zhàn)友包括戰(zhàn)友的爸媽,她都揚起笑臉、揮舞著胖手,發(fā)出熱情的邀請:“好、好!有空去家里玩啊。我們搬進樓房了,就在分局旁邊,挺好找的。有空去玩啊!”
楊香荷小跑幾步,攆上兒子,一手扶著車后架上的行李,一手揉著心窩,小聲埋怨:“走慢點行不?你這么大的個子。要是前幾年嘛……”
“媽,我問你,這套房子是誰分的?”大周放慢腳步,頭直直的沖著前面。
“傻兒子,這還用問嗎?”楊香荷白了兒子一眼:“咱們家是雙職工,打分肯定比別人高。不要操那么多心,有新房子住就成,廚房、廁所,客廳、陽臺……啥都有,就是嫌小了些。你妹妹也大了。等以后蓋了新樓房……”
“媽!”大周又一次打斷了媽媽的話,停住腳,眼望別處:“你從小招待所里調(diào)出來好不好?干啥不比那強!就是回到大食堂端盤子、洗碗……”
“傻孩子!”楊香荷扭過頭,抬手撫掉掛在臉上的、不知是眼淚還是落葉。“你還小,媽這都是為你好。等你分個好單位、娶個好媳婦回來,媽就一心一意地在家?guī)O子。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呀!走吧,我叫老家伙在家給你包餃子呢。河南老鄉(xiāng),吃饃喝湯,他就會幾手面食。快走吧,媽有些冷了。”
經(jīng)過燈火通明的分局機關(guān)大院,向右拐進一條有路燈的水泥路,右邊是鐵路站、段級單位,左邊是家屬房,這一片被元陽市人稱為鐵路大院。家屬房大多是干打壘的平房,由前到后三個房間,隨便你怎么安排,就是沒有廁所。去年,分局扒掉了一些破舊的平房,蓋起幾棟三層的單元樓,楊香荷家,就在位置最好的二樓。
剛打開房門,打樓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上來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倆男孩。瘦子錢寶平跑的太快了,沒剎住,一頭撞在大陸的腰上,正要發(fā)火,抬頭就愣住了,繼而高興地叫道:“喲,原來咱們住上下樓啊!這是伯母吧?伯母好!有空來串門啊。”又騰騰地跳上樓了。
錢寶平“咚咚”地敲著門,里面脆聲問道:“誰啊?”弟弟寶林不耐煩地踹起門來。里面的脆聲便罵道:“要死啊!門踢壞了你不修是不是?”寶平趕緊答道:“是我,我回來了。”里面就歡快地叫道:“爸、媽,是大哥。我大哥回來了。”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傳來:“格死妹子!看把你喜苕了,快開門噻。”
進得屋來,錢寶平眼前一亮:頂燈、壁燈、立式臺燈都開著,照的客廳內(nèi)綠的墻裙、紅的地板、黃的家具、白的茶具,明晃晃、亮晶晶。妹妹寶珠走到寶平身邊,將頭往他肩上一靠,歡叫道:“媽,快來看,大哥又長高了。”錢媽媽湊到跟前,瞇著眼瞅了半天,搖搖頭說:“還是那么高,可越發(fā)的瘦了。”寶平笑了,剛想說點什么,父親錢世昌在大臥室里喊道:“你們他媽的都在那啰嗦個啥!寶平,快進來。”
這個十五、六平方的大臥室,中間放張大床,左邊是三門柜,靠陽臺的窗下,一對單人沙發(fā)上,坐著兩位相貌威嚴(yán)的公安,矮墩墩的徐世昌,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錢寶平一進到屋里,感覺到老公安如劍的目光,心里一哆嗦,聯(lián)想起在知青點偷雞摸狗、回到市里打群架,小三角眼一轉(zhuǎn),失聲叫道:“哎呦!我的包忘拿了……”轉(zhuǎn)身就跑。
錢世昌吼住兒子:“沒規(guī)矩,見了貴客也不打個招呼!這是公安分處的朱科長、秦主任,特地來看你的。你要多聽聽兩位叔叔的指教。”扭過頭,又堆上了一臉的笑:“這就是我那個調(diào)皮兒子,以后,還要麻煩朱科長、秦主任多管教管教。”寶平聽到“管教”二字,心里“咯噔”一下,腿就直哆嗦。可他仔細(xì)觀察父親的臉色,不像是大義滅親的樣子,又想起知青回城分配這茬,一下子回過味來,就猛地朝兩位公安鞠了一躬:“謝謝朱叔叔、秦叔叔!我保證,今后一定聽黨的話,朱李叔叔、秦叔叔的話,海枯石爛,永不變心。”朱科長“呵呵”笑道:“好、好。”扭頭跟秦主任交換個眼神,才轉(zhuǎn)身對錢世昌說:“行,兒子夠機靈的。這樣吧,你們爺倆慢慢聊,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失陪、失陪。”
穿件圓領(lǐng)衫還直冒汗的錢世昌,沒等朱科長挪動第二只腳,一雙肥掌就把他壓在了沙發(fā)上,一邊晃動著粗脖子上的圓腦袋:“朱科長,你今天要是就這么走啰,就真瞧不起我錢某。!說好了的,吃頓便飯,不耽誤你們的事。那個啥**殺人案,不是由地區(qū)負(fù)責(zé)嗎?你們也就是配合配合,何必太認(rèn)真呢。今兒我兒子回來,你們也看了,成不成的先拋一邊,咱們?nèi)齻€能聚到一塊,就是緣分。今晚,不灌個一斤、兩斤的,咱誰也甭想出這個門!趕明兒朱科長姑娘出嫁、秦主任娶兒媳婦,煙、酒、糖、被面、汽車,還有喜宴,我全包了,保證叫你們少花錢、多辦事。辦的不好,你們扇我的臉。孩他媽,拾弄好了沒?今兒咱哥仨一醉方休。寶平,把老窖拿來,先敬兩位叔叔三杯。”
等朱平安醉醺醺、晃悠悠地摸回二樓辦公室,已是后半夜了,刑偵科只剩下女內(nèi)勤司馬彤一人。“人、人呢,都他媽的,死、死哪去了?”他仰面躺在值班鋪上,噴出一個長長的酒嗝。正端著熱茶進來的司馬,一邊拿手煽開撲鼻的臭氣,一邊似嗔非嗔的抗議:“說啥呢,我這不是人嗎?”她用開水瓶的水?dāng)Q了個熱毛巾,扔到科長的臉上:“醒醒啊,我給你匯報個事,你趕快拿主意:刑警隊在車站和家屬區(qū),一共抓了二十三個戴眼鏡的……”
“他們,干、干啥,抓戴眼鏡的?”朱平安痛苦地捶著被酒精燒灼的腦袋,茫然的問。
司馬說:“干啥?處長的命令!說是在案發(fā)現(xiàn)場找到塊碎鏡片,全元陽市都在抓戴眼鏡的男人。”
“胡、胡球搞!”朱平安一咕嚕坐起來,捶著木板床吼道。肚子一陣翻江倒海,又一個臭嗝曲里拐彎、抑揚頓挫地射出。司馬拿絲帕捂住口鼻,躲得遠遠的。
朱平安后悔不該到錢世昌家去的。人事的秦主任是局長秘書的哥哥、老奸巨猾的“泥鰍”。他搞政審非要拉著自己這個搞刑偵的去,那意思很明顯:這事辦好了,人家人事主任得頭功;萬一有什么紕漏,自己就是首犯。雖說分局幾個大頭頭子女的檔案,早就轉(zhuǎn)來了,多一個副段長的公子也沒啥,但他那個寶貝兒子,著實叫人不舒服,一臉的邪氣,怎么能進公安隊伍呢!本來,直接從知青中招公安,就是違反規(guī)定的,但公安是受黨領(lǐng)導(dǎo)的,分局黨委要這么辦,他一個小小的科長,胳膊扭得過大腿?何況秦泥鰍還把準(zhǔn)了自己有求于人的脈呢,到頭來,自己還得感謝他這個牽線搭橋的大媒人。這真是一石二鳥的好手段啊!你滑,我也不能太倔!還不如做個順?biāo)饲椋愫谩⑽液谩⒋蠹液谩_@么一想,心里就有些釋然,只剩下喝酒誤事這一樁叫他內(nèi)疚了。幸好小彤嘴巴甜,腦筋快,上下都能周全。要不然……他掙扎著想挪下地,無奈頭重腳輕,差點摔到床下。司馬扶著他重新躺下,搭上被子:“老實睡一覺吧,有事我叫你。”她拿起電話,讓車站公安所內(nèi)勤找到刑警隊尤隊長:“科長說,對抓到的嫌犯抓緊審問,讓元陽所抽調(diào)警力和民兵協(xié)助看守。等明天處交班會之后,再決定下一步措施。”不等尤隊長再有進一步的請示,她“啪”地放下話筒,鎖好門,回到隔壁的辦公室,也躺下了。
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停了,曇花一現(xiàn)的月亮也落了下去。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院里的落葉拍打著窗戶,在這秋天干冷的晨風(fēng)中,不甘的發(fā)出“沙沙”的呻吟。
朱平安醒了,桌上的電話還在“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他一把操起話筒,是尤隊長:“報告科長:經(jīng)過一夜奮戰(zhàn),我們一共抓獲四十九名嫌犯,現(xiàn)正連夜突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重大發(fā)現(xiàn)。就是審查和看守的任務(wù)太重了,不少嫌犯有嚴(yán)重的抵觸情緒。我們請求增派警力……”朱平安沉住氣問:“你們抓的這些人,都是多大年齡的?”尤隊長報告:“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六十八……”朱平安沖口而出:“扯淡!”停了會,他又緩和下口氣:“這樣吧:除了特別可疑的,其余的做好登記,放人。”尤隊長很是驚訝:“放人?是處長的意思嗎?”朱平安有點生氣:“我說的,我負(fù)責(zé)!你們留下兩個人收尾,其余的回隊休息待命。”他心想:處長傻,你也傻啊!
桌上的電話又急促地響起,朱平安聽到電話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興得跳了起來:“是許科長啊,您終于出山了,呵呵!”許科長向他介紹了自己從查找尸源入手的想法,朱平安便哈哈大笑起來:“果然是高手啊,就是出手不凡。我也正在琢磨這個問題呢。”放下電話,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捶隔壁的門。司馬拉開門,露出一對紅腫的眼泡,剛要抱怨幾句,朱平安急促地命令:“馬上,通知所有的人,還有各站、段保衛(wèi)股長……”
四總是相思苦
元陽車站往北五公里的鐵路邊,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上,有三排紅瓦房。前排紅磚墻的,是車站的370乘降所,后兩排黃土墻的圍成一個小院子,是工務(wù)的半路工區(qū)。工區(qū)的前排有,值班室、材料室和單身宿舍,后排住著五、六戶家屬。陳小川家就在后排靠邊的兩間。
已是轉(zhuǎn)鐘時分,屋里還亮著燈。小川知道鑰匙掛在門邊的墻上,推開窗戶就能夠上,還是敲響了門。戴著老花鏡、正在做針線活的母親慌慌張張地過來,把門打開,再問:“哪個?”小川笑著,讓媽瞅了半天,才叫:“媽,是我。”媽媽也樂了,眼角溢出幾滴淚:“哦,是川啊,川你回來了!啷個不捎封信,媽好去接你撒。”便要奪過背包,轉(zhuǎn)而拉住兒子的手往屋里拽,高興得聲音都在顫抖:“你們看吶,哪個回來了?川回來了!”
一條大黃狗,從門縫里溜了進來。媽媽朝它跺著腳:“鬼狗娃,往日里,誰回來了,它老遠就跑出去接,這會子,人都進屋了,你還跑進來做啥子!”小川彎腰撫摸大黃:“媽!它早就接到我了,是我不讓它回來報信的。你看它越長越好看了。有啥子好吃的,我去給它弄。”
旁邊大床上,一陣“咯吱咯吱”,就有鐘一樣的“嗡嗡”聲刺穿耳膜:“叫喚啥子嘛!回來就回來了,有啥子稀罕的。他媽才幾天不在家,就忘了自己取鑰匙,非得把老子吵醒不行!蜀竹、蜀梅、四毛,你們他媽的都醒了冇得?”
“爸、媽,是哥哥回來了吧?”
從隔墻上,父親自己鑿開的、只榮一人側(cè)身進出的門洞里,伸出三個胖腦袋,粘著黃眼屎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線,齊齊向這邊搜尋。
“嗯,蕓姐呢?我剛剛看見她和哥哥一塊回來的,手里還提著一袋餅干、一袋糖……”小妹蜀梅的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了蜀竹一“板栗”:“做什么夢呢?深更半夜的,人家還不回家啊。光知道吃、吃,以后長大像肥豬一樣,看別人不笑死你!哥,你還沒吃吧,我給做去。”
“不用了,你們都睡去吧。”不知什么時候,媽媽已煮好了兩碗荷包蛋,放在堆滿了爛衣破襪的桌上。“叫你爸爸也來吃吧。”
父親喉嚨里“咕嚕”一聲,算是應(yīng)了個“不”。小川拉著小弟的手說:“你吃點。”四毛掙開哥哥的手,身子直往后縮:“不,我再也不吃肥肉和雞蛋了!”一屋的人,都笑了。媽媽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這兒啊,以前住著一個部隊,對我們家蠻好的,每次加餐,都抱著四毛去。那回,他吃了別人兩個班的粉蒸肉,回來又吐、又拉,就再也不吃肥肉了。蜀竹說他冇得出息、丟人現(xiàn)眼,他干脆連雞蛋也不吃了,盡吃些青菜、咸菜,可還是這么胖。”
這一家人,小川長得像媽媽,又黑又瘦;兩個妹妹和弟弟跟父親一樣,圓頭大臉,矮矮胖胖的。小川可憐媽媽白天像男將一樣搞裝卸,晚上回來還要種菜、喂豬、做家務(wù),就把那碗雞蛋推給媽媽。媽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你看我這記性,鍋里還下著面條呢。你快乘熱吃,放了豬油的,涼了就不能吃了。”
小川咬了口不干不稀的蛋黃,眼睛瞟到姊弟仨從小到大站成一排,笑瞇瞇地望著他,想起一件事,就看見父親已幫他解開了背包,手里提著件翠綠色的確良襯衣,皺著眉頭問:“這是啥子?你怎么拿別人女娃娃的東西呢?”小川沖過去,一把奪了過來:“這是小蕓的,她穿不得了,送給蜀竹。”蜀竹接過襯衣,歡天喜地的鉆到隔壁去了,蜀梅就咬著嘴唇,可憐巴巴地玩著衣角。小川把黃挎包里的書本雜物,都倒在桌上,將包挎到蜀梅肩上,蜀梅也蹦蹦跳跳地跑回里屋了。剩下四毛一個,正要乖覺地走開,小川取下上衣口袋的永生鋼筆,猶豫了一下,還是塞到他手上。
這支筆,是歐陽蕓送給他的。
六十年代末,元陽鐵中接收了從金陵下放來搞“三線”建設(shè)的一家三口。老兩口一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當(dāng)過大學(xué)講師,干過省報編輯,懷揣兩張文憑,在剛建校的鐵中教語文;一個嬌小嫵媚、清新秀麗,由越劇花旦,改行教樣板戲。他們的寶貝女兒歐陽蕓,一來到陳小川所在的高二一班,就像七仙女下凡、畫中人現(xiàn)身一般,引來無數(shù)驚奇、羨慕、垂涎的目光。可是,沒人敢主動與她接觸。小川的座位剛好在她后面,又是學(xué)習(xí)小組長,加上從母親那遺傳來的善良的本性,使得他對歐陽有了份照顧的責(zé)任和本能。他給她介紹學(xué)校的情況,幫著翻譯少數(shù)老師的元陽話,指導(dǎo)做習(xí)題等等。他做得光明正大,也恰到好處,既不讓別人嫉妒,又能讓歐陽接受。
“教育回潮”那年,陳小川被選為學(xué)習(xí)委員,歐陽蕓也當(dāng)上了文娛委員,兩個人的交往更公開、更頻繁了。一次全市數(shù)學(xué)競賽,小川受到了老師的嚴(yán)厲批評,原因是他的破鋼筆漏水,墨汁污染了試卷,考試只得了六十九分。他可是全校的數(shù)學(xué)尖子啊,他歷來都是學(xué)生的榜樣啊!他受不了老師近乎侮辱的指責(zé),一個人跑到樓頂刷刷的流淚。歐陽找到他,摘下自己的永生鋼筆,放在他手心。這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
四毛撫摸著那支筆:“那,你不寫字了?”
小川拍了拍他肩膀:“我上班了。需要的話,開了資再買一支。”
“這是蕓姐給你的吧?我不要了。等你開資了,再給我買支便宜的。”說著,把鋼筆還給了哥哥。
小川笑了:“你懂的怪多的,快睡覺去!明早起不來呀,看我不揪你的豬耳朵。”
何秀英忙完了,過來挨著小川坐下。小川看見媽媽不到五十歲,頭發(fā)就白完了,心里挺難受。他把從山里帶回來的一包當(dāng)歸遞給媽媽:“用它燉老母雞,治您的頭暈。”媽媽高興地說:“喲,這可是好東西!那年,你外公從老家給我寄了些,我沒收好,都干成柴禾棒棒了。這回可要放好,給你兩個妹妹留著。”小川埋怨道:“啥好寶貝,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用,都給放壞了,您就心疼。”又拿起一捆金黃的煙葉:“這是我托茶場的呂大爺給爸爸烤的。抽這個比紙煙好。”媽媽說:“你爸他早就不碰這東西了。這幾年,附近農(nóng)村不讓種煙葉,說是啥子割豬尾巴……”
“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啥也不懂,就在這亂說。”父親其實一直在參與談話。
“是、是,你懂得多,懂得施工長都不敢讓你講話,只會在我面前發(fā)威。我這是夸你嘛,你沒聽出來?”母親說完,自己先笑了。想了半天,才又接起前面的話題:“種不成煙葉,你爸就抽“大公雞”,一個月也才兩、三塊錢,可是要憑票,還時常缺貨。干脆,就把它戒了。要說,家里擠得出這幾個錢,可沒了這份開銷,到底還是好過些。”
小川鼻子一酸,忙說:“媽,快睡吧,明兒還要起早去線路呢。”母親說:“媽不困,就想好好看看你,和你說說話。等會,你和你爸睡大床,我跟四毛擠一擠。”想了想,媽媽小聲問:“哎,你們——都回來了吧?”
“去年插隊的二十個知青還在哪。”
“蕓蕓同你一塊回來的吧?”
“她先回來幾天。”
“有空領(lǐng)來耍耍。去年到這來了一趟,帶了那么多好吃的,隔壁左右的一直在夸:又漂亮、又大方。”
“別人有別人的事,你操那么多閑心做啥子!”父親在床上吼了聲。
媽媽瞪了父親一眼:“挺你的尸!啥你都不曉得操心。今年,你妹妹差點沒上成高中,要不是蜀蘭自己跑去找你爸爸的老戰(zhàn)友、鐵中的呼延校長,她的名額就叫別人給擠了。”媽媽坐在那生悶氣,眼淚刷刷的往下流。好一會,媽媽才說:“這次但愿不要分的太遠了。你爸和張局長都是鐵八師轉(zhuǎn)業(yè)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修寶成線那會,我們兩家還住過一座窯洞、一輛悶罐車,人挺好的。你爸比他小幾歲,以前見了面,還嫂子長、嫂子短的。聽說他家大小子也是你們這批回來的?你們一般大,都是小龍頭——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叫你爸去找找,他死人懶得很,硬是不愿走動一步。”
“各人的路,各人走。老子把他們帶大、供他們上完高中,就算完成任務(wù)了。”原來爸爸一直在聽呢。
“蜀竹要不是自己去找人,能上高中嗎?是你的臉面要緊,還是娃兒上學(xué)、上班要緊?”母親生氣了,撩起的衣襟上又濕了一片。
父親不吭聲了,轟轟隆隆地翻了幾個身,又要睡去的樣子。
小川扶起母親,說:“睡吧,我會照顧自己的。反正,他們總不會把我分回四川老家吧?”
母親笑了,去到里屋,見四毛四腳巴叉地占了大半個床,沒敢動他,和衣順著床邊躺下,隨便扯了塊被角搭在身上,馬上就打起了呼嚕。
小川在爸爸的腳頭躺了下來。身下柔軟、清香的新稻草,讓他想起了在村里和歐陽一起躺在稻草堆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聽見歐陽扯著他耳朵說:“天亮了,你還不去上班?”他故意叫了聲:“哎喲!”剛要保住她的胳膊,看見揪他耳朵的是小弟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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