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碗湯

這是明月等待的第六天。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而這一條街卻愈來愈寧靜。

街邊的小攤還冒著熱氣，熱氣是從鍋中那湯里跑出來的，湯很香，真的很香。

明月還是不知道攤主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因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的湯與牛肉。

當然還有一個人，明月現在所等的人。

明月在墻角處，一個小巷與整條街道相銜接的拐角處。

她絕對不能讓寒暄知道她就在這里，聚賢樓中沒有死的人她算一個。

假如她現身，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是否從此就將改變。

這幾天晚上她并沒有去打聽攤主叫什么名字，她只關心寒暄會不會來。

自從那晚上攤主說了一個平淡無奇的人來這里喝湯與吃牛肉以后，她似乎便算定這個人就是“天涯羅剎”寒暄，但到底是不是她還是不知道，她只有賭這個平淡無奇的人就是“天涯羅剎”寒暄。

寒暄果然來了。

明月還在角落里看著。

明月忽然發現，這個惡魔一樣的人物對這個佝僂的沒有任何武功的老頭子比較尊敬。

其實攤主叫勾鵬金，大伙兒都叫他金爺。

金爺這個名號絕對是尊稱，不僅僅是很多小輩這么叫他，還有很多老江湖都這么叫他。

金爺沒有武功，也是一個殘疾人，活到現在已經六十歲了也沒有走出過這個鎮子，但為人卻非常仗義、信守承諾。不管是強盜惡霸、受傷的江湖豪客，或者是貧窮弱小，只要他看見了，他就會不顧一切的去管。

以至于他的老伴和他無法再呆下去而離開他，至今他依舊是一個人。

大家都拿他與姜太公姜子牙做比較，因為不僅是他的老伴像姜子牙的老伴一樣離開了他，還有他的智慧，深藏不露，這就是他為何會令那些強盜惡霸屈服的原因。

金爺絕不會因為你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前輩而和你拉關系，也不會因為你是高官而拍你馬屁，他就是一個平民，誰都不會去理，連皇帝來了也是一樣。

金爺的攤子擺得都很早，但收攤卻很晚，有時候甚至一整晚都不會收攤。

金爺的脾氣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壞，所以誰都不敢惹他。

金爺現在正在喝湯，他自己煲的湯，那鍋中正在冒熱氣的湯。

他喜歡自己煲的湯，就像是劍客愛自己的劍一樣，總是那么愛不釋手。

每一個人都有一樣自己愛不釋手的東西，不管你是什么人，沒有一個人是例外。

寒暄也喜歡他煲的湯，相比之下，寒暄更喜歡金爺自己釀造的竹葉青。

所以寒暄已經坐在了桌子上，半披的頭發隨風輕揚，他淡淡地說：“金爺，來一碗湯，兩斤牛肉和十斤竹葉青。”

金爺還在喝湯，但是他卻冷冷地說：“等著。”

寒暄沒有說話，這就是金爺的脾氣，寒暄知道，就算是寒暄不知道他也不會說任何話。

寒暄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身體動也不動，整個人就像是一尊千年化石一樣。

金爺喝完湯后，便慢悠悠的切好兩斤牛肉，然后抱上一壇酒，一瘸一拐地走到寒暄面前，冷冷地盯著他，隨后便將牛肉和酒放下。

然后金爺又一瘸一拐地走到鍋邊，盛好一碗湯，享受般地聞了聞，然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到寒暄旁邊，將湯放在桌子上。

金爺這時才和藹地說：“吃好，喝好。”

寒暄也沒有說話，首先取開封蓋，將酒倒入碗中，一口喝完，然后再喝一口湯，還是毫無表情。

金爺沒有走，而是坐在他的對面，微笑著看著他喝酒和喝湯。

喝完一碗酒和一口湯之后，寒暄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肉，放到嘴里，細細地咀嚼，就像是在享受，但是沒有人可以看得出這是在享受，因為他的表情是那般平淡而無味。

就像是這么美味的湯和這酒以及這牛肉也平淡無味一樣。

可是金爺并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因為寒暄每每到深夜便會來到這里喝酒吃肉和喝湯，還有多少次這個男子還會從他這里帶上一碗湯和牛肉離開。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有半年之久，像是這里就是寒暄的歸宿一樣。

所以金爺并不奇怪，金爺并不知道寒暄是誰，也并不知道寒暄為什么這么喜歡他這里。

金爺沒有問，因為他不會問，他似乎也知道寒暄不想說的事情是絕對不會說的，想說的事情不問寒暄也會說。

遺憾的是，到現在為止，這個男子除了“金爺，來一碗湯，兩斤牛肉和十斤竹葉青”這十六個字之外，便只說了另外九個字，那就是“一碗湯，兩斤牛肉，帶走。”

這個年輕人實在是太奇怪了，金爺今天是第一次坐在他的對面，這半年來，金爺從來都是在一旁等著下一個客人，從來沒有和他坐在一起。

而今夜是例外，因為今夜這個年輕人沒有受傷，唯一的一次沒有受傷。

金爺還記得，這個年輕人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便是帶著重傷坐在這個位置，要了兩斤牛肉、一碗湯、十斤竹葉青，便這般吃喝，吃完喝完之后便離開。

金爺想幫忙也幫不到，因為他吃完喝完之后，放下銀兩便縱身一躍，人就消失在黑夜中。

不管是受很重的傷還是輕傷，都是如此。

這半年來，他來過十次，十次都是帶傷而來，而這一次是第十一次，可是這次卻沒有受傷。

所以金爺便奇怪地坐在他的對面。

金爺沒有問，和以往一樣，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一個很好的習慣。

一般通常在這里光臨的同一個顧客不會超過五次，即便這里的湯和牛肉都很不錯，這是金爺這么多年來所記錄的唯一的數據。

因為金爺的攤子通常不再白天擺，而是深夜，金爺是一個非常仁愛慈祥的人，他在深夜擺攤的原因是為游子提供一個導航燈和一份溫暖。

可是這個青年人卻完全超過了這個數字，但是金爺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令這個數字繼續增加下去。

如果有那么一天，這個青年人不再出現在自己的攤子前，自己肯定會思念他，自己肯定會不習慣，自己也有可能會傷心難過，但是這一天畢竟沒有到來。

所以金爺還是那么高興，他至少還有期待。

金爺還是看著他把牛肉吃下肚去，也看著他把湯喝下肚去，還有竹葉青，那個他最喜愛的東西。

湯已經喝去一半，酒也喝去一半，牛肉當然也吃去了一般，這三樣食物似乎是同時進入他的肚子當中的。

寒暄的目光還是在遠方，那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可是他卻淡淡地對金爺道：“你很奇怪？”

金爺笑道：“是的。”

寒暄停下喝酒喝湯和吃肉，還是淡淡道：“我沒有負傷？”

金爺還是笑道：“是的。”

寒暄突然微微點頭，又倒上酒，喝掉，然后又喝了一大口湯，便將夾一塊牛肉放到嘴中。

金爺不再笑，也是平淡地看著寒暄，然后也平淡地問道：“你一直都是這么冷淡？”

寒暄沒有倒酒，也沒有喝湯，更沒有吃肉，再次微微點頭，淡淡地說：“是的。”

金爺嘆了口氣，又問道：“你受了十次傷，我知道你殺了不止是十個人，但是不管是他們和你有沒有仇，面對他們你都沒有憤怒過？”

寒暄還是沒有喝酒喝湯和吃肉，依舊淡淡地回答：“沒有。”

金爺抬頭對著天空，他是一個六十歲的老人，肯定明白一個人對于這個世界始終都是一個表情面對，他的內心肯定藏著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東西。

但是金爺并沒有問，又問道：“就算是他們用劍插在你的胸口你也沒有憤怒過？”

寒暄還是淡淡地回答：“沒有。”

金爺將目光對準他，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這是為什么，但是他卻看不到，他又問道：“那么你也沒有笑過？”

寒暄依然淡淡地回答：“沒有。”它還是沒有喝酒喝湯和吃肉，整個人就像是僵硬了似的坐著，目光還是在哪個遙遠而虛無縹緲的地方。

金爺內心突然凄涼，他充滿慰藉地又問道：“那你怎樣才會憤怒和開心？”

寒暄語氣依然不變：“不知道。”

金爺低下頭，他真的不知道此刻該怎么問，又該怎么去安慰這個自己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的青年人。

他太寂寞太孤獨和太不幸了！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但是自己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呢？！

金爺不知道。

金爺忽然站起身，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他又再次問道：“今夜是否也要帶走一碗湯、兩斤牛肉？”

寒暄仰頭又喝了一碗酒，淡淡地說：“帶走。”

隨著他又喝了一大口湯，用筷子夾了兩塊牛肉，放在嘴巴中。

明月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寒暄與那個女人一樣，走的時候也要了一碗湯和兩斤牛肉。

酒喝完了，湯也喝完了，肉也吃完了。

寒暄站起身，將十兩銀子放在桌子上，便轉身走到鍋邊，伸手抬起那碗包的好好的湯和那兩斤牛肉，然后轉身。

只見一匹馬迅速奔來。

寒暄縱身一躍，騎在馬上，人隨馬便消失在了濃濃的夜色當中。

又是那匹馬，明月見過那個女人騎的那匹馬，也是這匹馬。

寒暄與那個女人有什么關系？

明月從拐角處走出來，望了一眼金爺，隨著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