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恍若夢中采桑梓

　　我向來不會輕易為景所動，因為我們注定是過客，但此處的一花一葉，向來會輕易將我打動，因為這里載滿思念。

　　故鄉，故景，故人。這里，獨有的泥土氣息與花葉相混，放眼青碧又隱了人家，白鷺成行映水而飛，池塘游鴨盡現歡愉。這是故鄉，普通而不失別致，樸素而不失清雅，獨一無二。總喜歡順著門前的路往上走，一直到三叉口，一直到青山綠水將我隱藏。除此以外，最愛去門前屋后的山丘，那兒是人們不曾仔細看過的世界，有著和別處不一樣的歲月。已舊去的光陰常伴著我，當年新墳成了舊冢，再看去時淚已不會落下，故人早已遠去，心被時間治愈。拂去衣衫上的塵土，抬眼見了幾管幽竹，想著來年清明，竹下斷腸草該又發新芽，卻還像往年一樣紫紅，美得讓我心痛。人總是這樣，懷念自己所失去的，不顧自己所擁有的，等自己一次復一次地失去之后，才想著回頭，可那時卻什么也不復存在了。

　　荷塘，魚塘，新塘。小荷輕顫，夏風微暖，心已被融于有荷塘的夏天。試想，仲夏午后，暖陽曬得萬物懶，信步阡陌上，駐足荷塘旁，青山擁綠水，頑笑采荷葉，淺風送荷香，若再能漫步觀賞，此生再無欲無求了。自我離辭故鄉，此生想再見當年之景致如妄撈水中月，故只愿留存心間，無人之時方敢取閱，得以不落淚見笑于人。故土荷塘只與魚塘一陌之隔，白日思及故鄉常夜夢魚塘。此處未曾給予我太多向往，年幼時曾于此網魚打鬧，也聞得此塘有人跌入命喪，或好或壞，凡事總有它相對的一面，于我，不過一夢之間。而今魚塘變了模樣，我才恍然若失，不過尋常凡物，怎就在心中不知不覺間留下了痕跡呢？我是個懷舊的人，我的身體在向前而我的心在向后，但我明白，逝水注定不復還。再回故鄉，我看到故時光中一畝農田變為一汪新塘，縱使它很美，哪怕一刻我也不想停留，桑田滄海，也不過如此。早已找不回幼時的感覺了，我怎敢去想，生我養我的故鄉早就變了模樣，不復樸素與清雅。

　　再不愿斜倚著舊居的門框，也不愿靜聽花落的聲響，其實人長大，就是失去幸福的過程，沒有什么可悲傷。習慣了，回故鄉還不如飲一杯清茶，即使麻木了思想，至少喉頭心底有暖意滌蕩。我依舊喜愛著竹影婆娑的窗，那時的思緒會如海如江，心中會涌動故時的故鄉，深慟我日夜之思。我失去了，我不可能失而復得，要我心無怨念我做不到，唯一可以寬慰我的，或許是這變了模樣的故鄉似曾相識的舊貌。

　　微雨，迷茫。冷意讓我有些瑟縮，理好衣領再繼續徒步向前，我不曉得我該走向哪里，只知道我還想走，意志操控著我的行動，微雨飄飄灑灑落了下來，我想哭，不明為了什么。我是愛雨的，它總能感動我，在不易察覺的情意里，我離不開雨。微雨一直以來如此單薄，欲觸不能碰，欲親不能近，涼透到心間化成曾有過的暖。故鄉，我該如何是好？歸來或離去，都不忍心，怕看見不愿看的，怕看不見愿看的。故鄉，我該如何是好？我欲離去，你可還會似從前伸了竹枝將我挽留？我看不清來時的路，我看不清前方的霧，我只知道，當年故鄉在我心何處。

　　夕陽，懂得。晃眼已近黃昏，倦鳥飛急，于落日余暉之中鍍金光一層，遠處的山坳在吶喊些什么，這樣的黃昏，讓我感不到時間的流逝，感不到自己的存在。幾朵絢爛的云彩拖著緩緩下沉的夕陽，火紅而不刺眼，只余柔和中幾絲感傷，夕陽和我一樣，情過于濃厚，幾朵云彩拖不住，只得任由它落下，染紅了半片青山。此時我不再去追憶古人的什么，也不想著未來如何，落日下的故鄉將我心解脫，這片刻的自由使我無法自拔。故鄉，其實沒有變化，它的原貌在我和夕陽的眸子里，怎樣看去，都同原來一樣美麗。我明白，我的血液是夕陽下平靜的池塘，只不過需要一塊石子，就可使我再歷紅塵喧囂。

　　路途，方向。一場夕陽紅，一生赴此夢。我是如此癡的人兒，不好言語更不善言辭，卻偏要去說自己心中所愛，其實我也想有一個人，能夠感受到我所感受的這些，哪怕只有一點也足夠了。我未再迷戀故鄉，前路實在太長，等不得我過久的停留，亦等不得我的回頭，我明了，故鄉在身后，心累了就讓心回故里歇歇，隨后又會有無盡力量，因為那是個可以信任和依托的地方。我已尋找到了方向，可以啟程，讓我再回首望這里一眼，一眼就好。我記下了新塘，記下了已枯的荷塘，記下了門前砍伐后桑樹的木樁，記下了消逝的玫瑰籬，沒關系，這些畢竟還是故土中的一份，再不美好，我也會接受下來。愛屋及烏，一山一水間的故土還是和幼時一樣，安詳而寧靜，淡雅而清新。

　　人生在世，沒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也沒有什么是可以完全放下的，最重要的，不過是心的方向與依托。做一次如水的夢，記不清夢見了什么，伸手觸碰故鄉時，發現是如此易碎，就像哪個已記不清的夢境。思念一個地方，是因為那兒有值得思念的人或景，我的思念，即為了故人，亦為了舊景。如果誰問我的故鄉有什么，我會告訴他，故鄉有我的心，我的情，我靈魂深處最疼痛的念想，這或許不算什么，但于我而言，這些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