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下室

　　轉過緩步臺，他們步主人的后塵，很快來到了地下室。從樓梯間里漫過來不多的陽光，于是新落腳處看上去死沉沉的，卻也有點慘淡的生氣。剛從白晝跨入提前降臨的黃昏，王威漢就斷定這間地下室不是倉房，不是臥室，也不是別的什么。因為眼前充斥著看不真切也數不清楚的零碎東西，還發著一兩簇微光！如果這就是芒果梨愛欣賞愛琢磨的的自然“萬物”，那么它們是什么？他的老婆孩子人呢？

　　在身后胡楊結結巴巴地說：“……還是這里面……涼快……我在上面都熱得……快脫衣服了……”

　　他凈扯些沒用的，好像意識不到身處險境。當然王威漢清楚，這家伙覺得哪里不對勁兒，變成碎嘴婆時，正說明他害怕到不行！不過話說回來，他說的不錯，也無形中驗證了自己的感受——這間地下室居然是涼快的。這個季節地下室用做臥室，當然不應該是這個涼快法兒！芒果梨說“趕巧她們也在地下室呢”，多半只是扯謊！

　　“啪”地清脆聲傳來，不等答疑解惑，芒果梨就撳動了墻壁開關。地下室天花板上的乳白色吸頂燈和橙色射燈，仿佛滿天星斗，忽然間放出璀璨的光芒！眼前豁然開朗起來。王威漢發出“咦”的一聲驚嘆。而不知是驚恐還是好奇，胡楊嘴巴張大了，久久沒有合攏上。兩人分毫不差的是，大大小小四只眼睛都瞪得像銅鈴！

　　如果說一間擺滿了零碎物件的屋子，只能往收藏室身上靠的話，那么這間屋子也許算得上小小收藏室，卻算不上倉房，更算不上臥室！一張方桌橫在屋子當中，一個木腦殼地球儀和一副怪模怪樣的雙筒望遠鏡為伍，坐鎮在桌子上。隔了六把椅子和一條狹窄的過道，在四面靠墻陳列架上，大半個視野竟被這些東西占據了：五花八門的塑封樹葉，形形色色的昆蟲標本，切成薄板狀的丑陋的木塊，鮮艷的貝殼，裝著美術顏料的透明塑料盒，閃亮的不閃亮的石頭，渾身密布麻點的裸體橡膠小人，白森森的牙齒和白森森的小骨頭，神氣的玩具直升機，和讓人目不暇接的更多小物件。對了，一排書架倒是嵌在陳列架里了，而作為藏書一部分的幾本大書，扎眼極了！墻角一只鋁合金支架上的炮筒，讓王威漢分外眼熟——那不是把“金星合月”拉近成“一個鉤子扎一個櫻桃”的天文望遠鏡，是什么？就算書架和天文望遠鏡的溫馨的氛圍，把地下室詭異的氛圍沖淡了，四周明一塊暗一塊的光和影也讓人心神不寧。好在張望了一下，王威漢發現搗蛋鬼不過是懸在天花板下方，地球儀上方，橫版地圖般的幾張掛圖。掛圖不是掛在墻上而是懸在半空中！最后，頂要命的是，這間屋子壓根不見第四個人！

　　這擺明了是一間——往好了說小收藏室，或者，——往壞了說小怪屋！當然，眼下最要緊的，不是確認它是，或者不是，而是弄清楚女主人和她的孩子的下落！看著胡楊臉色發白，他又疑心主人是合伙打劫的了恐怕，悔不該羊入虎口了也說不準，此刻拿出勇氣質問主人，任務只好落在了王威漢肩上。

　　“你的老婆孩子呢？”

　　“她們全都在這兒！”芒果梨瞅著四堵墻壁，拿神經質的口氣說，“這些藏品就是我的孩子。這個住所就是我的老婆。”

　　“啊？！”兩個小鄰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住所常年與全部藏品相伴，就像我的妻子照顧著孩子。”芒果梨嘴角露出壞笑，又像告別神經質啦，“現在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也會做惡作劇了！請別見怪。”

　　原來是這樣！王威漢和胡楊面面相覷，一個緩過神來，一個長舒了一口氣。

　　王威漢冒出一句“怎么不早說”，這時候只聽地下室入口處，也就是客廳方向，隱約傳來“咚咚咚”的敲窗聲，和女孩子“……王威漢……胡楊……水蘿卜……胡蘿卜……芒果梨……”的呼喚聲。

　　好像千斤重擔從胡楊肩上卸了下來。

　　“……盧柏……顏子雯……”

　　“她們怎么來了？”王威漢遲疑的目光落在伙伴身上。

　　“我上去開門吧！”伙伴摩拳擦掌地說。

　　“開門我倆就露餡兒了！”王威漢連忙攔住他。

　　“你們上回到河邊去看‘金星合月’，和這回過來‘刺探軍情’，甭擔心露餡兒！”芒果梨嘴角露出會心的微笑，“只要我們仨守住嘴巴，見機行事。”

　　這才讓人吃了定心丸呢！一句“走哇”，胡楊好不容易才把王威漢拉上樓梯臺階，反客為主迎賓去了。只撇下芒果梨在地下室里。只是一繞過緩步臺，還沒有鉆出樓梯間，胡楊卻停住腳，“咬”起伙伴的耳朵來。

　　“我倆可別下去了！”

　　“為什么？”

　　“怪屋里面有白牙，有骨頭，有光屁股小人。就算他說有老婆孩子是惡作劇，他也像個巫師，不像個好人！”

　　“可我媽在博物館的時候說過，那兒也有光屁股小人——陶俑小人，和恐龍骨頭、烏龜骨頭、牛骨頭。烏龜骨頭牛骨頭上面有字，就叫甲骨文——”

　　“——他還說架子上面是藏品。藏東西不是小偷嗎？”

　　“博物館里面的東西也叫藏品，那那兒的人也不是小偷啊？！再說了飛行手冊藏在你家，你又不是小偷。”

　　“飛行手冊又不是藏品！”

　　“怎么不是？”

　　“就算是——剛才你怎么眼睛也直了？”

　　“我從來沒見過誰家有小博物館，從來沒見過哪家博物館這么怪！”

　　“聽我的吧！”

　　“她們一來我們就是四個人了。四個對一個，我們怕什么呢？”

　　這時敲窗聲摻進了吼叫聲，“都看見你們倆腦袋了，別躲啦”。地下室也傳來了問詢聲，“你們又在搞什么鬼”。沒轍了，胡楊磨磨蹭蹭地回到客廳，停在花園門前，轉動門把手，把盧柏和顏子雯這兩個追兵放了進來。

　　一股冷風撲面而來。盧柏劈頭就嚷嚷：

　　“你們拖拖拉拉的在干嘛？”

　　她的臉蛋跟顏子雯一樣，也凍成了紅蘋果，卻不耽誤口齒伶俐。見胡楊手中握著雙筒望遠鏡，說話吭吭哧哧，眼睛躲來閃去，王威漢咕噥說“你怎么來了”，也像心里有鬼，她一瞥見地下室入口，就在兩人中間硬擠出一條路來，領著顏子雯沖了下去。又有幾片雪屑從雪地靴底掉落在客廳地面上。

　　王威漢和胡楊一回樓梯間，就聽地下室里盧柏說“我就說你這個特別顧問會在的嘛”，和芒果梨說“歡迎你們大駕光臨”。當他們站在原地后發現，盧柏環顧著四壁陳列架上的藏品，尤其是牙齒、骨頭、裸體小人，一打眼的滿臉興奮，卻轉為了看不懂后的滿臉驚恐。她恢復自然的表情，要多虧了顏子雯走到裸體橡膠小人面前，沉住氣說：

　　“這是經絡穴位小人。照它身上的經絡穴位按摩、針灸，能治病。”

　　芒果梨點了點頭。

　　主人的回應，讓王威漢變成小賣弄鬼，也走向白森森的牙齒和小骨頭說：

　　“這是小動物的牙齒、骨頭！但不會是恐龍的。”

　　芒果梨也對他報以微笑。

　　就連胡楊瞅著小骨頭，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些說不定是烏龜骨頭、牛骨頭。”

　　“這兒只有龜板，卻沒有牛骨。”從一片棕褐色甲殼開始，芒果梨用手挨個兒撫摸著骨牙類藏品，“這間屋子面積有限。為了多擺些藏品，我不能安裝采暖設備，也不能貪求大塊頭兒的牛骨，只擺了這些龜板、羊膝蓋骨、蛇骨、魚骨、馬槽牙、兔臼齒什么的。”

　　他的目光掠過兩個男孩，落在顏子雯和盧柏身上：“就像你們進來前我說過的，我是一個博物學愛好者，或者說博物學家追隨者，或者說博物學門外漢。”用手指著陳列架上的樹葉、昆蟲、木塊、貝殼、塑料盒、石頭、玩具直升機等等藏品，和墻角的天文望遠鏡，以及方桌上的地球儀和“雙筒望遠鏡”，說：

　　“這些大的、小的、寬的、窄的五顏六色的植物葉子，和這些白絹蝶、黃蜻蜓、中華蜂昆蟲標本，是我多年來通過野外考察、拜訪行家和四處搜集積累起來的——當然我的藏品多數都是這么來的。這些木塊貌不驚人，卻都有自己的神奇本領，比如這杵榆和這紫檀，可以沉到水里。（把臉轉向顏子雯）遺憾的是蜆木被我忽略了！這些塑料盒里裝著中國大江南北的土壤，包括黑土、紅土、棕壤、褐壤等等。它們是所有糧食、樹木乃至植物生長的根本。這些虎斑貝、珍珠貝、馬蹄螺、鮑殼，是大自然慷慨饋贈給人類的藝術珍品。這些花崗巖、礫巖、泥巖、大理石、螢石、云母、隕石、珊瑚化石，可以帶我們進入精彩的石頭世界，而石頭是形成土壤、植物乃至動物的源泉。奇怪的是動植物又可以變回石頭，這就是化石！這幾架天文望遠鏡、地球儀、顯微鏡，可以讓我們既向世界看得遠，又跟世界走得近。這些微型電機、銅線圈、芯片、軸承、齒輪、閥門、氣缸、端子，不怎么起眼，卻是構成機器世界，比如這架航模遙控直升機的基礎。總之，我這些藏品七七八八，總數不下兩千種，要說多是真多，要說少也是少得可憐！你們肯賞我臉，又不挑剔的話，可以叫這間屋子芝麻點收藏室。”

　　盧柏瞅著主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怪不得你懂植物和百科知識！”

　　她瞪著王威漢、胡楊和胡楊手中的雙筒望遠鏡，又點頭如搗蒜。

　　“怪不得你們最近鬼鬼祟祟的！”

　　“怎么鬼鬼祟祟啦？”王威漢是煮熟的鴨子嘴硬。

　　“你們來這做客，還不是為了找幫手輔導‘觀察自然’作業，好獲獎混成校長特別助理！這樣你們男生就可以忘記尊重女士和女士優先，不服女生管尤其是本表姐管啦。”盧柏哼了一聲，“要不是我覺得今天你們也不對勁兒，找‘偵探’跟蹤過來，差點被你們瞞過去！”

　　原來從上次撿到飛行手冊起，這個盧柏就眼里揉不得沙子，覺察到自己和胡楊的蛛絲馬跡了！直到今天上午自己和胡楊螳螂捕蟬，她和顏子雯黃雀在后，自己和胡楊被她們堵個正著！可喜的是自己和胡楊密會芒果梨的借口，又被她拱手送上門來了！這真是天上掉餡餅。

　　“什么都瞞不過你們！”王威漢故作沮喪地說。他瞟了胡楊一眼，發現人家正緊繃著臉呢。這是胡楊強忍住笑才會有的怪態！

　　不料半路殺出個顏子雯來。

　　“剛才你們怎么跟一個警察聊起來了？”

　　“我們是渾河小鎮的鄰居。”芒果梨含含糊糊地說。

　　“我倆在問路哪！”王威漢接話說。

　　“芒果梨早就說過他家住一樓，蒙古櫟旁邊。”顏子雯不解地說，“你們問的哪門子路呢？”

　　“我倆哪記得住呀？！”胡楊故作無辜地說。這倒沒有捅婁子。

　　盧柏瞅著他手中的雙筒望遠鏡，說：

　　“你們怎么不從正門進來，偏從花園進來，還帶了望遠鏡？”

　　“我倆想看看芒果梨是一個怪人，還是一個怪物。”王威漢半真半假地說，“一個不是植物工程師的人卻懂植物，這不奇怪嗎？”

　　“奇怪，”胡楊舉起雙筒望遠鏡瞄準芒果梨，“奇怪極了！”

　　“我不是怪人，也不是怪物。”芒果梨笑著說，“當然我有一間怪屋子倒不假！”

　　兩只黃雀停止了死纏爛打。王威漢逃也似地收回目光，拉著胡楊的手，裝模作樣地瀏覽起了牙齒啊，小骨頭啊，螢石啊，云母啊，航模遙控直升機啊，這些吸引眼球的藏品來。兩人一邊踱步一邊俯仰頭的樣子好像雞飲水，繞著“雙筒望遠鏡”——不——顯微鏡轉圈圈的樣子好像貓捉尾！鑒于藏品中不乏昆蟲、木塊、貝殼、土壤、石頭、機電零部件，也不乏千姿百態的樹葉，顏子雯和盧柏也抬步逛了起來。

　　胡楊用手捻著透明塑料盒里的紅土。土屑簌簌地掉下去，他的手指上卻不沾紅色的痕跡。

　　“真像水粉顏料！”

　　王威漢轉眼取笑他說：

　　“是水粉顏料你也畫不出好看的畫！”

　　“我能畫出好看的畫——漫畫！”

　　“漫畫是畫著玩兒的畫，不是好看的畫！張美萱畫的水粉畫才是。”

　　“我知道你是覺著張美萱好看，才覺著她的畫好看！我知道你喜歡她。”

　　“我喜歡她才怪！她討厭我在走廊上又跑又跳的。”

　　“那你還親她？”

　　“是你用屁股撞我我才——”

　　“——哎呀煩死了你們！”盧柏瞪了他們一眼，又回過頭去，和顏子雯并肩站著，沖著一枚塑封樹葉笑了起來。

　　王威漢和胡楊探出頭去，發現這枚塑封樹葉圓圓的，底下比頂上多凹進去一點，長得別提有多沒羞沒臊了！他們喊道：

　　“屁股樹葉！”

　　“這是‘蘋果桉幼葉’，”盧柏用手戳點著樹葉標簽，忍住笑說，“又不是‘屁股桉幼葉’。”

　　“那你們還笑？！”王威漢拖長了聲音說。

　　“原來你們也覺得蘋果桉幼葉長得像屁股！”芒果梨忍不住笑著說，“其實對樹葉呈屁股形的植物好奇，你們也不妨見識見識豆科羊蹄甲屬植物，比如廣州常見的行道樹紅花羊蹄甲。”

　　沒有一個反對這個提議！主人走向塑封樹葉收藏區，從厚厚幾沓樹葉中拈出一枚來，遞到王威漢手上。這枚樹葉底下比頂上凹進去更多些，形狀越發逼真。四個小客人前俯后仰，笑成了一團。芒果梨又走到書架前，把藏書中那幾本大書抽出來，放在桌子上。他把其中一本書翻到紅花羊蹄甲一頁，笑著說：

　　“‘紅花羊蹄甲……葉硬紙質，近圓形，長十到十五厘米，寬九到十四厘米，基部淺心形，先端分裂達葉長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裂片先端圓鈍或近急尖……’唔，葉子的形狀，人們通常分為圓形、橢圓形、心形、披針形、扇子形、湯匙形這些。什么時候，加上了臀形也就是屁股形，就好玩兒啦！”

　　“我投票現在就加屁股形！”王威漢和胡楊一齊喊道。

　　盧柏露出鄙夷的表情，卻又“嗤”地笑了！至于顏子雯呢，她早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另幾本不完整的成套書上。

　　“中——國——植——物——志！比我的世界百科全書酷多了。”

　　芒果梨用手撫摸著大書封面，說：“也可以叫它植物辭典。跟書架上的礦物志、土壤志、海洋生物志、昆蟲志、哺乳動物志一樣，它也是揭開自然萬物神秘面紗的鑰匙。不是它，渾河小鎮野果植物標牌出錯了，是不會被我發現的。”

　　顏子雯和另三個小客人，對芒果梨熟悉渾河小鎮植物的疑問，像薄霧在陽光底下散去了。

　　王威漢把目光從植物志上移開，轉向謎一樣的主人。

　　“你從前想當博物學家，才愛看這些讓人頭暈的植物志！”

　　“就算沒當上也愛看！”胡楊仰望著頭頂上的掛圖。

　　“博物學家就是對很多東西好奇的人。”盧柏環顧著四壁陳列架。

　　“說的都沒錯。”芒果梨微笑著說。

　　顏子雯瞅著陳列架、書架、方桌和墻角的天文望遠鏡，對主人說：

　　“可是，你從前為什么想當博物學家呢？”

　　芒果梨低下頭去，不知是默默注視著桌面，還是默默注視著地板上融化出來的雪水。等他抬起頭來，他不時蕩漾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眼神卻撲朔迷離，好像沒有阻隔在地下室里，而是投向山水迢迢的遠方去了。

　　“這是我小時候的事。說起來可啰嗦了。”

　　“啰嗦就啰嗦吧，說來聽聽！”顏子雯和盧柏的胃口被吊起來。

　　“說來聽聽！”王威漢和胡楊把兩只手放在耳朵上，也擺出一聽究竟的架勢。

　　芒果梨猶豫了一下，臉上重新浮現出一絲微笑。他招呼小客人們落座后，從客廳取來幾瓶礦泉水，分給大家人手一瓶，自己也坐下并喝了一口水。隨后他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十指交叉，瞅著坐在對過兒的王威漢、胡楊，講起了仿佛發生在昨天的故事。只是他拿的口氣有些低沉，表情有一丁點兒孩子般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