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渾河這條因四季有時柔滑有時挺括的藍綢帶邊上,依偎著兩道茂密的防護林,也就是濱河帶狀公園。在濱河公園南岸,隔了一條馬路,又依偎著渾河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的半透景式圍墻內(nèi),青灰色、鐵銹紅色、米黃色錯落搭配的德式多層坡屋頂住宅樓,守望著連翹、矮紫杉、黑櫻桃、西府海棠、蒙古櫟、黃菠蘿、刺槐這些庭院樹花開花落,也充當著為孩子大人遮風擋雨的溫馨家園。每戶人家都不缺少歡聲笑語??墒窃谏蠈W、上班甚至連逛街都怕遲到的路上,除了熟人可能彼此打一聲招呼,大家留給陌生人的只會是急匆匆的身影,甚至是冷冰冰的撲克臉。
不過前面的插曲已經(jīng)把這打破了。
而且插曲并不僅僅是插曲。
一鉤彎月懸在天邊,渾河小鎮(zhèn)亮起了一盞盞燈火,就連庭院燈也放出柔和的光芒來。在芒果梨家附近的蒙古櫟樹下,兩雙紋絲不動的眼睛鎖住了夜色中的身影。
“他真的去了!他肩上的就是天文望遠鏡?!币桓奔馍らT說。
“現(xiàn)在河邊是不會有人的!”一副粗嗓門接話說。
“你知道流星嗎?都說它是天上掉下來的隕石燒出來的?!蓖跬h躲在暗處緊緊盯著前方,“金星和月,就是說金星和月亮,我猜今天晚上會撞上!要知道維納斯和嫦娥,兩個美女遇到一起,是不會太平的;她們一定會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扯頭發(fā)撓臉打起來。他把金星比喻成維納斯,把月亮比喻成嫦娥,就是在提醒我倆,待會兒金星和月亮會撞上。然后喏那兒,天上的月亮,就會發(fā)出一團火光!”
“真的嗎?”
“真的。你見過天上的流星嗎?”
“沒有?!?/p>
“我見過一回。我猜金星和月亮撞上時,會像流星在天上亮了又滅了那樣——走跟上去!”王威漢拉起胡楊的手。
“你不是說來這兒就看他有沒有天文望遠鏡嗎?”胡楊賴在原地不動。
“去看看好戲?!?/p>
“用我的雙筒望遠鏡看不一樣嗎?”
“那多沒勁?!?/p>
“現(xiàn)在河邊是不會有人的?!焙鷹钆f調(diào)重彈。
“不是有我們仨嗎?”王威漢使出吃奶的力氣拖動對方。
“被你媽知道你就慘了?!?/p>
“你又不會告我的密?!?/p>
“那出了什么事回來,你可不興跑到我前面?!?/p>
“哎呦好吧。”
“拉鉤?!?/p>
“拉就拉,啰嗦鬼?!?/p>
兩人一個不耐煩一個不情愿,終于朝著刺槐林東南角小區(qū)正門方向,直起腰攆了上去。
只有圍墻外街路上的車輛行駛聲蓋過了跟蹤者的腳步聲?;ㄏ铲o和麻雀入巢不再聒噪了。到處都是靜悄悄的。由于兩人拗不過老人家,各自換了身厚棉服,加上陽春遲來嚴冬卻也走遠了,這個夜晚并沒有顯得過分清冷。
小鎮(zhèn)內(nèi)光芒柔和的人行道,小鎮(zhèn)外光芒耀眼的馬路,濱河公園里黑魆魆的沿河防護林,讓人感覺像從山腰攀上了峰巔,又跌回了谷底。等到視野里出現(xiàn)影影綽綽的空曠平坦的河灘時,被跟蹤者停下了腳步。他借助袖珍手電筒的光亮,支起天文望遠鏡腳架,擺弄好尋星鏡和赤道儀,正有模有樣地貼近目鏡觀星,不提防哪里飄來游魂般的兩副聲音:
“……我沒命了……也沒人理我……”
“……我也好可憐……”
他扭頭望去,斷喝一聲“誰”,只讓怪聲消失了片刻,直到捏著嗓子的慘叫聲轉(zhuǎn)為扯著嗓子的嬉笑聲。在依稀可辨的星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跳出樹林來,湊到他身前,探頭縮腦地摩挲起了天文望遠鏡。
在夜色中芒果梨失聲說:“你們怎么來了?”
“他說金星和月是維納斯和嫦娥打架,金星和月亮會撞出火光……”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胡楊抖摟出伙伴不大讓人信服的天方夜譚。這處觀星地夜幕低垂,附近還沒有返青的堤岸草坪和黑魆魆的樹林不見人影,鳥啊蛙啊的鳴叫聲更加聽不到,好在視野開闊;十幾步外即將解凍的灰白色河冰漫射著頭頂?shù)囊老⌒枪猓由喜贿h處的如豆市政路燈,使這兒既清凈賽過一路之隔的渾河小鎮(zhèn),又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讓他好歹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還有這種說法?!”芒果梨雙手一攤,“也怪我把金星合月說過了頭兒。告訴你們,其實所謂金星合月,不是金星‘和’月亮,是金星‘重合’月亮!就像獵人眼前飛過兩只鳥兒,某個瞬間他卻可能只見到一只那樣——‘一箭雙雕’嘛!金星、月亮在像今天晚上這樣的特殊時候,也會照天文預(yù)報上說的遇到一起,只不過它們是運行在遠近不同的軌道上?!?/p>
“它們遇到了會像流星那樣發(fā)出火光嗎?”王威漢試探著說。
“不會!”芒果梨說話干脆。
“一點也不神秘?!蓖跬h又泄了氣。
芒果梨冷不丁地說:
“你們來這兒爸爸媽媽知道嗎?”
“他媽在外面請客吃飯,他爸離開家?guī)讉€月了,我爸我媽正加班呢,怎么會知道?”胡楊說起繞口令來,“倒是他姥姥在家,我爺我奶也在家,他們卻相信我去他家玩兒了,他來我家玩兒了,沒承想我倆來了個——”
“——調(diào)虎離山!”王威漢插話說,及時跟胡楊完成了小二重奏。
“調(diào)虎離山?!”這個行動代號把芒果梨逗笑了。與下午的登門求教相比,眼下這兩個小鄰居尾隨于后,算是困鳥出籠,也還算“調(diào)虎離山”!他對王威漢說:
“蒙在鼓里的應(yīng)該還有你的表姐,因為你很多事都要聽她的。這我下午看出來了?!?/p>
“她用爛鉛筆換了我的水果橡皮擦,出門被我攆回家了?!蓖跬h覺得露臉,又覺得丟臉,“不是有空兒了,想耍威風了,她才不會跟著我屁股后頭,當我的‘牧羊犬’——”
“——和搶游戲機、電視遙控器的癩皮狗!”胡楊補充說。
“就算你們僥幸溜出來了,我們也要趁早回去?!泵⒐娴目跉舛嗔藥追州p松,“你們也許想不到,我們渾河小鎮(zhèn)頭頂?shù)陌档强?,現(xiàn)在在這兒,卻變了一副模樣兒。抬頭看看吧——”
兩人挺直腰板向夜空望去。
“——啊”,“——哇”,一個尖聲一個粗聲,一個大呼一個小叫,卻透著分毫不差的驚奇;兩人都張大了嘴巴。
在幽深暗淡的天幕里,散布著無數(shù)顆活潑可愛的繁星。它們燦爛奪目極了,像黑天鵝絨上綴滿了的細碎的珍珠,在很近的地方射著光芒。平常渾河小鎮(zhèn)掰著指頭就能數(shù)過來的明星,在這里化身千千萬萬,布滿視野。平常渾河小鎮(zhèn)不起眼的暗星,在這里也熠熠閃爍,不甘寂寞。滿天星斗像無數(shù)只天宇外的眼睛,脈脈注視著渾河一隅。而王威漢和胡楊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地,把癡癡迷迷的目光投向了浩瀚星空。
“金星合月,我看見金星合月啦!”王威漢用手指著西南方天空。那兒正懸著一彎娥眉月和一顆明星?!澳遣皇且粋€鉤子在扎一個白櫻桃嗎?”
“喂櫻桃是紅色的!”胡楊喊道。
“還有黃色的粉色的黑色的怎么啦?!”王威漢踮起腳尖,勉強貼著天文望遠鏡目鏡看,“哇,櫻桃真的變黃了。鉤子上還有好多坑兒!”
旁邊擠過來胡楊,而他賴著不走;兩人耗上了。
芒果梨笑了起來。
“這兒沒有光污染的好處是,我們能見到清楚的鉤子扎櫻桃。當然再過幾天,下雨或者下雪了,天空洗得更藍了,我們還能見到更清楚的鉤子和櫻桃——只不過那時候鉤子遠離櫻桃,可扎不上了。”
眼下頭頂繁星滿天,夜空明凈,卻將要迎來一場雨雪?就一愣神的工夫,王威漢被胡楊給擠到一邊了。
“……下雨下雪……你看天氣預(yù)報了?”
芒梨搖頭說:
“沒有?!?/p>
“原來你只是隨便說說!”稍稍釋懷后,王威漢又撿起話題說:
“不管下雨下雪,一個人也能見到最清楚的鉤子扎櫻桃——飛行員!因為他離天最近?!?/p>
“他離天近,所以一個飛行員除了容易見到一個鉤子扎一個櫻桃,”芒果梨抬起頭說,“還容易見到一個鉤子扎兩個櫻桃——要是金星和木星一起合月,兩顆行星又升到了彎月上方,那么天上就有兩只眼睛和一張咧開的嘴組成的星空笑臉了?!?/p>
“他還容易見到什么?”王威漢皺著眉說。
“還容易見到流星、雪山、極光,和不同相位也就是不同形狀的月亮?!泵⒐嬲f。
“……流星,雪山,極光……”王威漢出神地說。
“要是他飛的是夜航,飛機飛在平流層上他當然容易見到流星?!泵⒐嫱箍照f,“要是他飛的是青藏高原這個雪域之巔,他當然容易見到雪山,甚至刺破云層的山尖。要是他夜晚飛抵漠河、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或者阿拉斯加州這些高緯度地區(qū),他當然容易見到極光。要是他是個有心人,他當然最容易欣賞到近得不能再近的,像鉤子像碗的側(cè)面像圓盤子的,變化多端的月亮了!”
“月亮有什么稀罕的?流星嘛,就像煙花火星兒。雪山嘛,不就是冰淇淋嗎?極光——”王威漢一知半解地說,“——喂你知道極光是什么嗎?”他撞了一下胡楊屁股。而人家說話嘎嘣脆,“知道才怪”!
“雪山像冰淇淋有點意思!事實上世界上的不少河流是雪山融化成的?!泵⒐婧φf,“至于極光嘛,很像跳舞的彩虹。行家說它也許是太陽風和地球磁場碰撞的結(jié)果——”
“——那飛行員也容易見到彩虹了?”王威漢搶著說。
“我想是的。不管是白天的彩虹還是夜晚的彩虹。”芒果梨解釋說。
“夜晚還有彩虹?”王威漢驚嘆道。
芒果梨說有。
王威漢嘀咕說:“看來當飛行員倒不壞……”
胡楊把目光從天文望遠鏡轉(zhuǎn)向伙伴:“你不想當舒服又神氣的飛人了?”這下子他不唱反調(diào)了!
芒果梨瞅著王威漢,勸他說:“要我說,真正的天上很冷,氣壓又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當飛人不見得有多舒服。當飛行員,呆在不冷不熱也不憋悶的飛機里,有它容身,就不一樣了?!?/p>
“天上很冷又讓人喘不過氣來”,聽起來不像扯謊!王威漢遲疑地說:
“是這樣!”
“金星合月”讓大家一飽眼福了。夜色又有點深了。該一塊兒打道回府了。偏偏這時候在夜幕下,隱隱約約地,附近傳來“嗖”、“嗖”的動靜兒!發(fā)音清脆,余音裊裊,回蕩在冰封的渾河河床上。在那兒,晦暗卻遼闊的河冰——不——冰原上,一下,又一下,有時綿密,有時稀疏,仿佛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從天而降,在用鞭子抽打陀螺作祟,發(fā)出此起彼伏的詭異的鞭哨聲,牽動著大家的心弦!
“是誰?”胡楊一下子竄到芒果梨和王威漢面前。
“這是天黑了,氣溫降低了,渾河冰層膨脹了,把冰縫撕裂的結(jié)果。”芒果梨隨口說。
原來是這樣!胡楊又把心放在肚子里。王威漢也放寬心了。
鞭哨聲卻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芒果梨拾掇好天文望遠鏡,把它扛上肩頭,正準備動身。不料這個夜晚并沒有草草收場!因為沖濱河公園大門方向,眼尖的王威漢“咦”了一聲。
“那是什么?”
金星合月這個天上好戲,讓人忍不住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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