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如用過簡單的晚飯,便回屋休息,她無心入眠,伏案在桌前,手中緊握一只蠅頭小楷的毛筆,筆尖緩緩浸入一塊清色方硯中,她將筆輕輕翻轉幾回,在硯臺邊緣輕壓。擺正了坐姿和握筆姿勢,低頭思忖片刻,在空白的宣紙上寫下一行詩。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這是一首杜牧的詩詞,秋夕。
一轉眼入秋了,天開始逐漸轉涼了些,窗戶留著一道小縫隙,夜風透進來,微感涼意。她起身尋一件衣服披上,在屋中來回踱步,每走一小步,停頓一拍,口中緩緩吟唱。
念完這兩句,她抬頭望一眼窗外天色,天已全然黑了,雨已停。屋內沒有精美的銀燭,不見跳躍著的微弱清冷的光耀,也并沒有華美秀麗的畫屏。她細細體味著詩中的意境。
“冷畫屏……撲流螢……”
是否詩中的女子,真的如此孤獨寂寥,以撲閃流螢,而解心中苦悶?
她為何苦悶。
李清如出身在富貴之家,衣食無憂,年少天真,未經人事,自然不知苦悶為何物。
父親李厚德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商人,常年在上海經營生意。十二歲時將她送往吳縣沈家書院接受私塾教育,沈家書院是她的舅舅沈青所創辦,她隨舅舅和其它幾位老師學習繪畫、書法、琴藝。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成為書院的得意門生之一。
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此次回家,是因接到家中來信,說下月父母和哥哥都要回老家,特地派人從吳縣書院接她回家。
沒有說明回家的緣由,她也沒有多問。性格幾分像她父親,喜獨處,喜靜。
她想起她從吳縣書院帶回的絲質團扇,上面的畫,是她的師兄賈夢樓的作品。巧妙秀麗,精工細筆,但她從未認真使用過。她從隨身的箱中輕輕抽出扇子,盈握揮動,陣陣清風襲來,脖間感到微風的清涼細膩。
團扇上畫著的,是一副仕女圖,上面的年輕女子,是古代仕女,瞧打扮模樣應是明清畫風。女子身著素色長裙,頭戴一只碧綠翡翠發釵,輕描眉黛,面如春曉之花,色如中秋之月,含羞低頭,雙手置于身前。眉目中幾分優柔靦腆,又幾分清雅安靜。
她李清如著扇子發愣,想著夏日里頭還有好幾件事情未能辦妥當便入秋了,回家時倉促,也未同師兄、書院的學生們好好道別,舅舅布置下來幾幅畫也未能全完成……她悠悠地想著,突然連耳帶腮,無端泛起了靦腆含羞的紅暈。
她想到了一個人,她青梅竹馬的好友,吳愷知。上回來他來書院探望她時,托她讓師兄賈夢樓畫的一副畫還未辦妥。
但是……如果這只是朋友之間委托的平常事,怎會讓她想到此人,就不由面紅耳赤?
這莫不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朦朧情思。
她回到桌前,寫下另外兩句: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牛郎織女星。”
李清如雙手托腮,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筆跡,娟秀整潔,撇捺間柔中帶剛,字如其人。
再看一眼桌上的這把仕女圖扇,似乎成了能與詩中相襯的寄托。畫中少女低頭若有所思,滿臉輕快而含羞的模樣,定是在思念意中人。
仕女圖旁有一行小字,是賈師兄的筆跡,寫著:
“我羨你玉京游方少年,
我羨你畫屏間多妙選。”
她思忖半晌,輕輕搖了搖頭。她未能知解這兩句話的意思。此時的李清如,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女。盡管她知道什么是意中人,但尚且待字閨中,故不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愛,大部分也只是她從書籍典故中看來的故事,自己從未親身經歷過。
沒有親身經歷,無法真解其中味。
師兄常說,古代的少女們,后宮佳麗三千,如花似玉的年紀,花苞還尚未綻放,便要將這韶華青春傾負深鎖于這寂寞深宮中。無愛,只有延綿而悠長的苦悶與哀怨。年深日久,無人來探,無人來慰,只能是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她想,千百年的時間,不過是彈指之間。紅塵中的情,也許永遠不會少為情癡狂者,也許會有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者。
他們都還不懂愛,也不明恨。
年少的他們要在許多年后才能明了,時移世易,千年來歷朝歷代,縱覽無數的英雄豪杰,文人墨客,風流才子,絕代佳人……他們的愛恨情仇,終究還是一幕又一幕地重演。情愛在歲月和朝代的更替變幻中,即便是看到時間沙漏,那一顆一顆的沙粒,從指縫間緩緩流落。我們總是在生活煎熬的時分,感嘆歲華的漫長。但從第一個朝代建立起,至今,千年時間,這指縫間的沙漏,便頃刻間滑落,杳無蹤跡了。
而兒女情長無論在何時、何處,所有的故事在俗塵中,都仿佛是尋覓、追隨著前人走過的路途。想脫離它,我們就要學會原諒和放下。
又下雨了,她循著雨滴聲音,向窗外望去。
雨,還是二十多年前的雨。
而愛看雨的人,同樣的年少,同樣是在故鄉。但卻不再是那個家道中落、歷經坎坷的李家少年。
李清如聽著雨滴落的聲音,它們像一串串眼淚,漣漣不斷,它們從舊式屋檐頂滴落而下,噼噼啪啪,一滴一落。
雨,大概也是有傷心牽勞之事的。
它們是秒針流失時的標記和提醒。時間緩慢而悠靜,每一滴都顯得清冷而清晰,如同心中銘刻的苦和難,需要漫長時間和足夠堅強的內心,去承擔、煎熬、消融、彌補、釋懷;歲華又是白駒過隙,所以每一滴又都來去倉促,所有的苦難傷痛,如同浮光幻影,曇華而逝。融入灑落在人生長河之中,被湮沒、收納、包容、原諒。
時間無法倒退,悔憾沒有解藥,往事在歲月洪河中如同塵埃般細瑣而易散,無法完全保留辨認。我們試圖讓某些回憶從朦朧而模糊的情景中再現,添加一些快樂的成分以填補自己的缺憾;描繪一些悲傷落寞的曲調,豐富自己對寂寞的幻想。
李厚德的情愛俗世已經塵埃落定。而李清如的紅塵愛恨,還在靜待入戲。
可人生中的紅塵戲,是否是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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