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而隆重地辦完了父親的身后事,一年之后,家中開始漸漸恢復往日情景,故人已逝,歲月常在,還是要生活下去。
此時的李厚德,經歷了別離的殘酷和傷痛,接受了恩人給予他的囑托的期望。觀望到了從鮮活到枯竭,從璀璨到黯淡,從喧鬧到謝幕……沉甸甸的榮華和富貴,又為他套上了一層枷鎖,他知道,這次同十年前的不一樣,十年前的枷鎖中,他渴望人身言行的自由,渴望擁有虛榮的自尊。
而如今枷鎖中的他,他渴望的,卻是能探索到自由的真諦,從而擺脫浮躁虛榮的自尊心。
他突然感到生命的不定數和變幻的叵測,感到了自己淡淡的惆悵和不安。
是該欣喜,還是愧疚。
像一顆寂寞的種子,在無垠的海面流浪漂泊。無聲無息,沒有悲傷和戚郁,波瀾柔和,它被輕輕推搡著,緩緩起伏著……愜意平和。
這是否是他應當追尋的境地。
他想尋找到答案。
1948年,李厚德接手了沈家的生意,他合并了沈家錢莊,將上海設立為總部,決心將沈家生意發揚光大,同時他自己的生意也日漸紅火擴大,分店分鋪遍布江南。
歲月帶走了李厚德的青春和年少,帶走了他對初經人事的迷惘和不安,帶走了他的無知和無畏……他開始更加珍惜時間和生命,也開始在懵懂和迷惘中尋找真諦的答案。
這一年,他剛好四十。
寄慕茲山四十春,苦為浮名縛冠幘。
他一改往日生活習性,開始品茶靜坐,減少了忙碌,更多的時間是看書習字。他捐助了幾家學校和孤兒院,幫助許多貧窮卻有前途的年輕子弟,完成了繼續讀書學習的心愿。他成為一個善良而厚道的儒商,回饋、報答著曾經給予過他歷練和閱歷的一切。
人們感激他,并且尊重他。
他覺得自己并不需要太多來自他人感激的仰慕。他所想渴望尋求答案的心,將引領他走向光明且正確的道路。他在等待,也在尋覓。內心平靜,沒有半點自傲自足。此時的他,越來越謙和友善了。
歲月的流逝雖然無情,但給予李厚德的成長和歷練,卻最寶貴珍摯的財富。他深深
感激。
離家二十多年了,他想,總該在故鄉安個家了。
1950年,在生意場上已打拼數十年的李厚德,已積累了相當豐厚榮耀的家財和地位,決定在老家徽州,修建一處新宅院,耗費了大量人工物資,歷時三年修建完工。
這是當地最大一棟——李家宅。
李家舉家回鄉之前,已有風聲透露,傳遍了整個鄉鎮。那里的老人回憶說,那是李老漢的兒子,我知道,李厚德,他爺爺他爹原來都是地主,后來遇上革命了,一下子就落魄了,原來李家那多好的大宅子吶,一下子就都搬空了,再后來就給拆了。他兒子,那個瘦瘦的小子,李老漢說過,他兒子要出去闖蕩,一轉眼二十年咯。
是的,就是那個沒有脾氣,家道中落后常被同齡人欺負和看不起,喜歡在秋雨的季節駐足留戀的少年,曾經富裕又經歷窮困,日后有著跌宕起伏的人生的孩子。
他要回來了。
李厚德選擇修建宅邸的街,沒有名字,老人們只叫它“老街”,李厚德是親自來選的,這條街和他是有深刻的淵源和感情的。他體會到了它曾經的默默無聞。在長久以來的孤寂中,隱藏著沉默而堅韌的隱忍。這也許是他和它之間的默契和感應,一種只有在歲月的洪流中經歷無以計數的沖刷和滌蕩,磨練和考驗,在雨水和冰霜,烈日和風雪之中歷經千錘百煉,愈加強大和根深的感悟。
他們都在沉默和孤寂中堅守,等待。甘之若素,不驕不躁。他們不是無名之輩,不是庸碌之才,他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的到來。
街邊一排粗壯的樹,生長茂密的枝葉交錯覆蓋,樹葉和樹干投下的陰影,像大片大片的濃密的樹葉海洋。
這是他和他爹親手栽下的。翻土,栽樹,在這長長一條街上。
他爹在被清空家財后,獲得了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負責種植一些樹木花草,定期修建清理。
李老漢揮動著鏟子忙碌,李厚德在旁邊看著,靜默不語。李老漢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用濃重的鄉音向他喊道:“厚德啊,你也來一起幫忙吧,前人栽樹,后人好乘涼吶。將來啊,天熱的時候,我們子子孫孫都要在大樹底下乘涼吶。我們可要照顧好它們吶”
他接過爹遞來的鏟子,彎下腰動手翻土。
那一排排小樹苗,直起腰望著它們時,在他眼中,是瘦而弱的,似乎毫無抵御危險和撞擊的能力,一折便能斷裂。他在它們面前佇立,日光投下了他的身影。那時,他覺得自己的身影,比那些小樹還要高大寬廣。
李厚德成家立業后,幾度想把爹接到身邊照料。李老漢知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無需他在操心,自己留在他身邊,怕也是個負擔累贅。
厚德啊,爹還是想留在故鄉啊。
李老漢這樣訴說著,他看到了他爹臉上的落寞,甚至有一絲絲無力的央求。他心中動容,感慨萬分。
爹老了,遲早要回家的。厚德啊,爹不想給你添負擔啊。
李厚德說,爹啊,你再等等,老家的新房子馬上建好了,比爺爺原來住的地方還要大,還要新,我們就搬回去,很快了,爹。
李老漢嘆一口氣,說:“爹就想一輩子安穩清靜,不想要大宅子。”
李厚德沒有言語。
二十二歲那年,他回過一次家鄉。在爹那住了半輩子的小屋前,他皺了皺眉,躊躇不前。
爹笑著說:“厚德啊,知道你不習慣這,所以讓你別回來住。爹沒錢了沒關系,但是心不能壞啊。人生難免有挫折,你可要放平了心態去過日子。爹不一定要像你爺爺一樣住大宅子,爹只安安穩穩過日子,那就最好了。
他望著這逢雨漏水,冬天抵不住寒風,夏天熱得像蒸籠的屋子……破舊不堪,可是卻帶著爹的半生的回憶和不舍。他心中有些哽咽。李厚德勉強地笑著說:“爹,兒子有了更好的日子,您老人家,該到大樹底下乘涼享福了。”
李家的新宅院,就修建在那條他們父子曾共同栽樹的長街上。
這條街,似乎沒有原先那么長那么長了,仿佛一眼,便能望到頭了。
那排樹呢,對它們而言,二十年還很年輕,它們正值壯年。
可李厚德的爹已是古稀老人了,李厚德也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
1951年年初,宅院還未竣工。李厚德接到爹的家信,希望他們回家一趟,接到書信后,李厚德帶著妻子,一雙子女回到故鄉。
李老漢對李厚德說:
“我老了,我這一生沒什么成就,唯獨的就是有了你這么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我還想回那間破屋住著。雖然它從前只是用來放雜物的,但是畢竟是以前你爺爺家的一部分,那是唯一留著我兒時、留著我爹的氣息和記憶的地方……”
李老漢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睡眠時間變長,飯量減少,神情有些木訥,行動遲緩,開始沉默寡言。最后幾日連續地昏睡,不食也不語。李厚德知道這么多年,爹是真的老了。他想起多年前他的岳父沈富錦的離開,他也記得這世間的自然規律。
他明白,也無奈。
一個月后,李老漢在老屋安然離世,沒有病痛的折磨,也沒有輾轉的難眠。兒孫齊聚,陪伴他讀過了最后一段時光。李老漢知足而快樂。
光陰老去無成事,富貴不來爭奈何。
眠云無限好知己,應笑不歸花滿樽。
李厚德沒有太大的悲慟,也沒有哭得驚天動地。他只感到淡淡的惆悵和深深懊悔。新房還未完工,爹沒能住進來。如果能再陪爹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厚德啊,給你取這個名字,是爹看了一句話,叫厚德載物。爹不指望你多榮華富貴,爹只希望你為人有厚德。你小時候栽下了老街的那排小樹苗,你可還記得?它們長大以后,為我們遮陽蔽日,供人納涼。就像爹娘生下你,有一天等你長大,希望你多做好事,不光是為爹娘,還要為更多人……厚德啊,爹知道你現在有出息,你為我們老李家爭光爭臉,爹……爹實在開心啊。你可不要驕傲,要做更多的好事,要多栽樹啊……前人種樹,后人好乘涼吶,厚德啊,你要記住啊。”
這是爹對李厚德說的最后一番話。
時隔多年后,李厚德站在李街的那排大樹的樹蔭之下,微風吹來覺得愜意涼爽,他想起父親的話,反復體味咀嚼著,話語簡單,卻是千萬斤般沉重。他抬頭,充滿感激。
前人種樹,后人乘涼。
此理千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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