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富錦在床榻上,氣若游絲,他老多了,頭發(fā)蒼白了,臥病在床使他瘦骨嶙峋,瘦而小,身形不像一個成年人了,而像一個剛發(fā)育便營養(yǎng)不良的孩童。他把李厚德叫來,說:
“我想看看外孫?!?/p>
李厚德和沈柔將他們的一雙兒女帶到客廳,沈富錦強(qiáng)打起精神,拄著拐杖,從臥房走出來。他的手因?yàn)榫o緊拿捏著拐杖而青筋突起,手面仿佛只是一層薄薄的皮膚覆蓋,指骨的突起清晰可辨。他緩緩而行,一步三晃,弱不禁風(fēng)。身邊跟著的是兩名私人看護(hù)和一名醫(yī)生。李厚德微微低下頭,他不愿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沈富錦卻毫不在意,他笑了,慈祥而親切。此刻他只是一個渴望子孫團(tuán)聚的普通老人,不是曾經(jīng)走南闖北、歷經(jīng)風(fēng)雨、不肯輕易低頭的男子漢;也不是有萬貫家財,榮華富貴的主人。
沈富錦笑著說:
“清書,清如。你們過來。”
兩個年幼的孩童望了一眼父母,李厚德說:“這就是你們的外公?!?/p>
孩子面面相覷,略有些緊張,這個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是他們多年來素未謀面過的外祖父,只常在父母口中聽說過,曾經(jīng)顯耀一時的人物。
沈富錦想和外孫們有獨(dú)處的時間,李厚德和沈柔便各自走開。李厚德站在窗邊,窗外院中是新栽下的樹苗。嬌嫩而翠綠,帶著稚嫩鮮活的生命氣息,再過幾年,它們會都長高長大,枝繁葉茂,蒼蒼郁郁。但是總有一天呢?會無法抑制,無法挽留地老去、枯竭。
如同他二十年來所親眼見證的沈富錦,叱咤風(fēng)云的商界精英領(lǐng)袖,風(fēng)光無限,人人敬之?,F(xiàn)在他老去了,長久地帶病臥床,籠罩著的只是灰蒙而黯淡的氣息,不再滿面紅潤富態(tài),也不再精力充沛,也不再無所畏懼。
就像一根枯樹枝,垂了下來,無力而無奈
“李先生,沈先生叫你過去一趟……”律師走到他面前,目光嚴(yán)肅而拘謹(jǐn),手中拿著一份文件。
李厚德心中隱隱地不安,有種無法言述的預(yù)感從心頭向喉嚨漫延,他的心仿佛被緊緊抓緊,又緊緊拉扯……喉頭開始沉而悶,喘氣困難艱澀。
病榻前的沈富錦,似乎是用盡了全身氣力,用雙滄??部馈⑹萑鯚o比的手握住了李厚德。二人無言相視良久。李厚德漸漸看到了沈富錦混沌而有些呆滯的灰暗瞳孔中,透出那一絲不被人察覺的微弱光亮,是沈富錦最后的寄托。
李厚德流下了淚水。
沈富錦虛弱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厚德。又十年了。”
李厚德嘆道:“是啊,又十年了?!?/p>
沈富錦咳嗽了幾聲,說:“一轉(zhuǎn)眼二十年了,我是真的老了。我的家業(yè),不能沒有人繼承,你是知道的,我的兒子不愿意從商,但他終于答應(yīng)回家了,現(xiàn)在做了老師,你知道教什么嗎?”
李厚德咽下悲傷之情,說:“教美術(shù),畫畫。”
沈富錦點(diǎn)點(diǎn)頭,說:“也好,不用像我們那么奔波辛苦。但是厚德啊,以后就要拜托你了,辛苦你了……我是不是自私?厚德你可不要……不要責(zé)怪我啊。”
李厚德紅著眼眶,點(diǎn)點(diǎn)頭:“大哥……”
沈富錦眼中一亮,瞬間有了氣力一般,興奮地說:“你可再叫我一次?”
李厚德重重地喊出兩個字——:“大哥”
“好,好……”
沈富錦滿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笑了。雖然笑的時候,臉部扭曲而歪斜了,顯得極其不自然,但卻是帶著幸福和滿足。
律師遞給李厚德一份文件,上面是遺產(chǎn)的繼承和公證書。
沈富錦的手突然松懈了,他完全地放松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一動不動。
這只曾經(jīng)的雄鷹,似乎有些疲倦了,他從紛雜多變的世間,找到了他后半生的同伴,帶著他的同伴,展翅高飛,教授給他捕食的方法,同他一起搭建堅(jiān)固的巢穴,帶他越飛越高,直到他們看到俗世中那變幻無窮,卻又令人向往的繁榮和華盛。
他已經(jīng)不再是雄鷹了,曾經(jīng)頑強(qiáng)的意志被病痛摧毀了大半,而雄心壯志的豪情,被無情歲月所磨平。羽翅不再飽滿豐盈,變得干癟而瘦弱,他已沒有氣力和念頭再揮動它們。
他明白了,榮華富貴,終究是浮云一場。他無法帶來,也無法帶走。心平氣和,安然放下,沒有什么執(zhí)著,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沈富錦平靜地說:
“厚德啊,簽字吧,了了我這份最后的心愿吧?!?/p>
十年,又十年。李厚德終于感知到了一些時間的不可思議,他才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老了,一眨眼,他已快四十了。
倦游蹤跡查無憑,寥落過山城。
客館瀟瀟夜雨,披襟鳳燭青熒。
追思往事,十年一夢,堪笑堪驚。
冉冉隙駒光景,依依嚼蠟心情。
沈富錦就這樣走了。
李厚德久久站在沈富錦的床前,看著人們在房間里奔來走去,慌亂無助。沈柔趴在床前呼喊著父親,哭得雙眼通紅,悲痛無比。沈青暗自垂淚,嘴角抽搐,雙手緊緊握拳。
見到他最后一面的親人,不是他的兒女。是他的女婿,他的半生知己,李厚德。
一時間無數(shù)思緒在腦中流通、交匯、合并。
人生的錯落起伏,四季轉(zhuǎn)換,周而復(fù)始,來去匆忙……他看到了人的出生、成長、年少到壯年、衰弱然后老去、最后油燈將要枯竭……一切都是自然規(guī)律,周而復(fù)始,俗世中沒有人可以躲避。他心頭突然一震,他在那一刻,他看到人離命運(yùn)的分界線是如此的接近而真實(shí),他從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過往無知而愚蠢的認(rèn)知被打破,重組了一個全新而真實(shí)的人生觀,更接近光明和自然。他仿佛覺得這幾十年來,他都如此愚昧地活著,如同虛設(shè)。竟從未領(lǐng)悟過人生和命運(yùn)的真正意義和真相。
他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懊悔和羞愧。
他以為一生就是從出生到老去,從貧窮到富有,從山底到頂峰……卻從未思考和證實(shí)過跨越和突破繁華和榮耀后,又該何去何從。浮華一夢終將會枯竭和褪去,他忘了自然的規(guī)律,忘了四季的輪換不息,也忘了如何去面對無情而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意義。
這些,他還未能找到答案。
他發(fā)現(xiàn),原來心中還有更遼闊更深遠(yuǎn)的境域存在。
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輕輕低下頭,抹去淚水。
良久良久,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平復(fù)下來了,眾人散去各自準(zhǔn)備老爺后事,偌大的豪宅,只剩下他、沈柔、兩個孩子和沈青。他們停止了哭泣,只黯然神傷,表情訥澀。仿佛剛才沈富錦同他的對話、他所簽下那份遺囑、家眷和親友驚天動地的哭聲和喊叫聲,已經(jīng)在時間中被塵封、冷固。成為一種過去。
沈柔和沈青的情緒開始慢慢平復(fù),兩人互相安慰一番,深深擁抱。沈柔交代了一些家中要事和其它瑣事給管家和傭人,眾人在深夜后各自散去。
孩子交由奶媽照料。二人回到房中,沈青的眼睛哭得紅腫不已,已精疲力竭,嗓子澀啞,說不出半句話。她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邊,李厚德心中疼惜內(nèi)疚,他不善言語,不知如何再撫慰。他上前坐下,將她輕輕擁在懷中,低聲說:
“還有我?!?/p>
沈青抬頭望著他,眼中充滿感激的淚水。
而他的眼中除了堅(jiān)定,還是堅(jiān)定。
她不說只言片語,只將他緊緊擁抱。言語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除了擁抱,他們找不到任何更好的彼此慰藉的方式。
哥哥不愿繼承家業(yè),從此以后沈家的主人,將會是她的丈夫。她不愿多說,也不愿再多問。父親的身前之事,她不愿再憶起,怕觸景悲痛;父親的身后之事,心意已決,沒有人有權(quán)利更改或反對。
她愛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她完全地相信他們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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