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農歷十月初七,李厚德成家了。
李厚德的爹怕在眾多上流賓客親友、富商高官面前,給兒子丟臉,執(zhí)意不愿前來參加他的成親禮。李厚德無可奈何,見父親如此堅決,只得答應成親后再帶妻子回家探望。
拜堂時,新娘俏皮地掀起一角的蓋頭,露出那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睛,眼波流轉,嬌羞地看了一眼她的情郎,李厚德恰好也對上了新娘的一眼。
因為那一眼的柔情,他平靜原本已打算甘之若素的心,突然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從高崖上,跌墜下來,砸向他所在的平靜海面,狠狠地激起了一層浪花,猛烈而高數尺,石頭在水中翻滾著,跳躍著……浪一層又一層,一次又一次掀起……浪將他隔開,形成了一堵高于他的墻,將他的視線掩蓋。水墻的另一端,顯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年輕女人的身影。
他猶豫片刻,遞出手指,試圖觸碰并且穿越真相。
水聲嘩嘩,耳邊轟鳴,腦中混沌,頓覺惘惑。
這是一道柔和明亮而又無可摧毀的墻,看似清澈透亮,又朦朧模糊。強大的阻力和密度,
所以無法輕易穿透。他的手指在觸碰的那一剎那,感到刺痛和灼熱。他輕輕一顫,對面的女子身影開始漸漸清晰。他們相視而站。
身邊喧鬧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怔怔望著對面的新娘,姿態(tài)纖柔,微微低頭,沉默無
言。她穿一身火紅的嫁衣,帶著金銀飾品,看起來花團錦簇,榮華富貴,燦若這一季最豐盈瑰麗的牡丹花。鮮艷嬌嫩,盛開在這初秋柔和的日光下。從錦瑟的年華中走來,將年輕而美麗的生命托付予他。
他嗅到了青澀嬌羞的芳香,迷人而心醉。她是他的新娘。
似曾相識,又從無可證。
他看到對面女子似靜似動的身影,似真似幻。生動而模糊,溫順而嬌俏。是他夢境叢林
中曾出現過的小鹿,躲藏在濕潤而迷惑的蒙霧之后,在寂靜之中注視凝望著他。他在迷之
中探見她溫柔而深情的眸。她微微點頭,暗示并鼓勵他穿入其中。
猶豫不決,渴望見到真相,又因為對迷霧后的世界和景象無從確知而緊張惶惶。她仿佛
已等待的太久卻仍未見到他的真情和勇氣,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神色緊張不
安。他在朦朧中反復確認著她眸中的執(zhí)著和期許。
他為之所動,繃緊的心弦突然柔緩下來。
心中的欲望火焰,跳躍竄動,步步逼近。時隱,時現。時旺,時弱。胸腔漸漸炙熱
灼悶,血液流動快速而奮勇。
他輕輕閉上眼,向前踏出一步。
沈富錦上前,將手牢牢按在李厚德的肩膀上,笑道:“我的女兒沈柔嫁你為妻,可好?!?/p>
李厚德心中又是一震,雙手微微顫抖,隨之平靜。
是驚喜,還是驚慌。
穿過了迷霧,霧后的真相和答案已尋覓到,并且落定。高于他的意想,卻沒有欣喜若狂。
他反倒安定坦然了下來,淡淡欣慰,淡淡惆悵。
李厚德點點頭。
娶了沈富錦的女兒,是他登上更高山峰的最快捷徑,是一眾單身男子的追逐和渴求。而入贅沈家,也會在人情世故中,給他套上了最無形的枷鎖。
但沈大哥多年來的提拔和照顧,對他有恩;沈柔愿意聽從父母之命嫁他為妻,對他有情。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堂堂男兒,他不能相負相忘。李厚德抬起頭,對沈富錦堅定地只說了一個字:
“好。”
佳期正值小陽春,風暖華堂擁玉人。
應是三生緣夙定,漫教相敬竟如賓。
沈家二小姐沈柔,對這位在父親身邊近十年,沉穩(wěn)寡言,相貌英俊的男人,暗生情愫多年。曾對父親提及幾次,但沈富錦當年曾反對多次,故沈柔不敢再向心上人吐露心聲。
沈富錦不是真心地反對,他心里有本賬。過往他對這個年輕人一無所知,沈柔又太年幼,怕二人犯下錯,故嚴加管教,限制其往來。
十年來,兒女各自長大,沈富錦也已快六十,長子沈青選擇留洋從藝,常年在外,只愛畫畫寫字,作詩成文,寧愿談論風月,無所謂富貴,遲遲不愿接手家族生意。沈柔已出落成遠近八方出名的美人,到了婚配年齡,只有尋得一良婿方能傳承家業(yè),發(fā)揚光大。
李厚德的出現,讓沈富錦眼前一亮。
男人三妻四妾,紅顏知己,風花雪月。但李厚德十年來,卻從未在外有過任何亂情雜戀,也沒有聽說有任何金屋藏嬌的風月之事。沈富錦曾有過疑惑,但日久時長,沈富錦開始漸漸明了李厚德的心,李厚德一心只在事業(yè)上,閑來時也只看書寫字。他不善言語,獨處甚至有時木訥寡言。不是他不想,他有老家的父親要贍養(yǎng),有沈家離不開他的生意瑣事要處理幫忙,他還年輕,既然離家闖蕩就不能輕易松懈惰怠,應該更有抱負和理想……
他天性如此,不懂風月,不會浪漫,更不知道如何同女子單獨相處。但他孝順盡責,沉穩(wěn)內斂,忠心不二。他的人品,性格,能力……
沈富錦開始暗自思量和審核,十年來的反復考驗和確認,沈富錦終于放下了心。
他是最佳人選,不會拋棄她,也不會背叛他。
他決定促成這一段佳緣。
沈富錦像一只在叢林中、灌木后蟄伏著的老鷹,目光精銳而專注,他隱藏著自己的身軀和意圖,寧愿放棄居高臨下的飛翔姿態(tài),不露聲色地在暗處觀望探究。天空太過而遼闊,飛不到盡頭。大地太過蒼茫,難以找到落腳之地。未知的磨難和漂泊,是他無法預測的擔憂;旅途的遙遠和孤獨,有他不曾言語的落寞。孤身一人,在復雜紛亂的人情世故和人生艱難晦澀的磨練之途中,感到清冷和疲憊。所以他需要物色和尋覓。
他物色的不是獵物。他尋覓的是同伴。
沈富錦的老練和深謀,執(zhí)著和耐心,終于將李厚德這只年輕力壯,大有前途的雄鷹,納入自己羽翅之下。
他將要帶著他一同翱翔無垠天際,開創(chuàng)一片新的境地。他的同伴,將要承擔他的苦悶,寂寞和艱難;也會得到他的快樂,繁華和成功。沈富錦會助他,也是成全自己在榮華浮世中,渴望到達頂峰的夢。
婚后李厚德打算自立門戶,他考慮良久,在沈家雖已是足夠富裕安逸,榮華不盡,但他只是入贅之婿,沈家的財富,他并不是主人,堂堂男兒,為何不能自己闖一番事業(yè)。心底終究有所不甘,他感到無形的枷鎖,給他帶來的束縛和壓抑。
他想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同妻子商量后,決定外出再闖蕩一番。
在得到了沈富錦的贊同,沈柔的默認后,他帶著年輕美麗的新婚妻子離開沈家,前往浙江杭州開辦鋪子,經營絲綢生意。從小本買賣做起,憑著聰慧頭腦,腳踏實地,任勞任怨,不久便將生意打理的有聲有色,后又輾轉江蘇、江西等幾個地方擴大生意范圍。
他始終沒有回到老家徽州開分鋪或分店,他想把爹李老漢接到了身邊照料,但他爹始終不愿前來受他照顧,問起緣由,李老漢只嘆一口氣,說:
爹還是想在這里安享晚年。
妻子沈柔如同他所愿,溫良嫻淑,每逢陪同李厚德回老家探望時,都盡心盡責地孝順李老漢。兩人的夫妻感情甚篤,琴瑟調和,育有一子一女。
1947年三月初,接到沈富錦急電,回到上海。
沈富錦病危。
沈柔出嫁后,十年來陪同李厚德夫唱婦隨,歷經風雨,同甘共苦。還未能好好抽空回家陪伴父親。于是在外漂泊十年的一眾人回到上海,離家時只有夫妻兩人,再回來時,已是一家四口。
沈柔,她的哥哥沈青,李厚德三人,輪流陪候照料著沈富錦。
沈柔的哥哥人如其名,斯斯文文,說話溫和有禮,戴一副細邊框眼鏡。沈柔成親時,沈青人在國外,他常年不回家,家中雖牽掛思念,但也是無奈,多年來,便已習慣了然。
一顆蒲公英的種子,從空中到落,需要漫長的時間。它翩躚旋轉,它看到云朵的變幻、河水的奔騰不息、樹葉發(fā)出新芽生長;它聽到了風柔情的呼喚聲、河水歡樂的淙淙聲、鳥兒不知疲倦的啼鳴……它轉了一圈又一圈。觀賞日出和日落,感受春天和秋天,回味今天和昨天……
風中搖曳的它,乘著微風,輕緩落地,它要扎根了。
沈青終于聽從了父親的話,回上海。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沈青禮貌而溫和,同李厚德打招呼,
“厚德,我聽說了,這些年,辛苦你了?!?/p>
李厚德忙低頭說:
“大哥言重了。”
沈青點頭示意,說:
“我本想在美國定居,但父親近些年身體不好,我自知這些年從未好好陪伴過父親,心中也是懊悔?!?/p>
李厚德想起了自己的爹。對于父親,他們有著同樣的懊悔。
沈青接著說:“對了,爹同我商量過,我是從小便不愿意從商的,厭煩那些個算計的復雜事,也討厭人情場面上的來往。這些你怕是聽說過的……”說完沈青不好意思的呵呵了兩聲,面露幾分羞愧。
李厚德面對沈青的一席話,一時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沈青看出了他的尷尬,忙說:“厚德你不必在乎我的話,我隨口說說罷了。哦對了,我從美國帶回來一些禮物,每個人都有,你抽煙嗎?也許用得上……”
沈青比李厚德還大了幾歲,到現在還未婚。說話時直來直去,又時常懊悔自己適才的話說的不適當,高興時歡呼,失落時嘆息,語氣音調依舊像個未長大經世的孩子,緊張時說話甚至會打結。從外表和談吐舉止看來,像是比李厚德小了十幾歲。李厚德心中感慨,這一家人,雖是富貴之家,卻培養(yǎng)了兩位出色優(yōu)秀的子女,與普通的富家子弟不同,既不驕傲看人低,也不擺架子故作高貴,有禮有矩,有來有往,實在難得。
許多年后,李清如在沈青門下學習書法和繪畫。沈青是她的第一位老師,也是她母親的親哥哥,她的親舅舅。
李清如無意中同友人談起家人時,她曾說:
“我的舅舅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性子又很開朗,對誰都客客氣氣,好像他從小到大都是那樣的,從未經歷過什么大的坎坷和挫折。人家說他是不經人事的富家子弟,只懂觀月賞花,灑脫不羈,附庸風雅……父親告訴我,其實他是有經歷過人生曲折的,可他總是很快就將這些痛苦化作煙云散去。就像是一條清清的小溪,通澈見底,愉快而自由地流淌著,陽光的照耀下碧波瀲滟,柔情泛泛。臉上洋溢的,永遠是溫和靦腆的笑容,在他的笑容中,看不到經歲月歷練過滄桑塵跡。
而我們的父親……是一座沉默寡言的山,承載著太多心事和責任。常年內斂而不善言語,所以顯得沉悶又土氣,喜怒哀樂,從他的臉上很少能看到明顯的表達。他對人時總是客氣溫和的,這點和舅舅一樣。他的歷練刻在了他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心上,外人輕易看不見,而當人們問起他的人生曲折時,他總習慣微微握拳,將手掌的這一片飽滿而粗糙的滄桑痕跡隱藏起來。”
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卻相聚到了一起,成為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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