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喝水吧。”寧森把一杯熱水遞給我,“用左手拿,不要把右手的水泡弄破了。”
我笑嘻嘻地接過水喝了幾口,“哥,我想去坡上走走。”
“等太陽下山了再說,”寧森抱起前幾日在坡上撿回來的小貓,一下又一下撫摸著它漸漸柔順的毛,“你眼睛沒事吧,出院的時候醫生跟我說你眼睛現在還不穩定,要是痛或者看東西模糊的話記得跟我說。”
眼睛,我看著杯子里眼睛模糊的映像,這雙眼睛讓我重新看見每天的日出日落,每次的云卷云舒,重新看見這個我又愛又恨的世界,還有我最親近的人。
發現爸爸死后,我撲在他胸口使勁哭,眼睛里沾滿了他胸口淌出來的鮮血,然后就再也洗不干凈似的,不管我怎么用清水沖洗,眼睛看見的世界都包裹著一層淡淡的紅色,世界一夜之間籠罩了血案現場的陰影,最終我不敢出門,躲在房間里等寧森回來。寧森回來了,他說小嶼,跟我去醫院吧。
我跟他去了,等意識清醒的時候已經躺在手術臺上。寧森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他說小嶼沒事,手術過后你就可以重新看見我了。我這才發現,我什么也看不見。眼角膜移植后,我在醫院待了半個多月,也曾問過醫生是誰捐贈的眼角膜,本想好好謝謝那個人或者他的家人,醫生卻說捐贈者家屬要求保密。
“捐贈者呢?”
“去世了。”
我問了個很白癡的問題。肯定死了嘛,不然誰愿意活著的時候把眼角膜捐贈給一個陌生人。看不見的那段時間里,我曾經懷疑過是寧森把他的眼角膜移植給我了,我相信他完全可能那么做,我問他的時候,他笑著說,“我倒是愿意把我的眼角膜移植給你,讓你通過我的眼睛來看見這個世界,但是沒機會呀,小嶼,我還是要和你用不同的眼睛一起看見這個世界。”
“不是更好么……”
是呀,不是更好么……兩個人共用一雙眼睛,總有一個人的世界是黑暗的。如果兩個人各自用自己的眼睛的話,就算是兩雙不同的眼睛,也是在看著一個同樣的世界嘛。
寧森仰躺在沙發上,將小貓高高舉起,“喵……喵……”地學著貓叫。我幾次打開電視都被他關掉了,“你眼睛狀況不好,不能看電視。”我不管他,等他躺下和小貓玩的時候又將電視打開,寧森一把搶過遙控器,調到一個音樂頻道后將遙控器的電池取下來揣在褲兜里,又躺下逗小貓。
“哥……”我坐到茶幾上,面對著寧森,“我們跟它起個名字吧。”
“貓也要起名字嗎?”寧森雙手舉著小貓蕩來蕩去,“我還以為只有狗才對人類起的名字有反應。”
“貓也有名字,以前我給一只流浪貓起過名字,每次只要一叫它名字它就跑過來了。”我說著,努力回憶那只流浪貓的名字卻一無所獲,“你覺得起什么名字好?”
寧森瞟了瞟我說:“反正是你撿的,你說了算。”
“我看你比我還喜歡它啊。”
“有嗎?”寧森放下小貓,坐直身子,揉著頭發,“我還真沒發覺。既然這樣,那我也想想吧。要不就叫鴨子吧,我聽說貓怕水,鴨子不怕水,如果叫鴨子的話咱小貓就無敵啦。”
我不滿地癟癟嘴,“你沒聽過旱鴨子一說,我真覺得你這么多年海賊王都白看了,那些吃了惡魔果實的超能力者不都是旱鴨子嘛……”
“哦……說的也是,”寧森似乎恍然大悟,揉著小貓的頭,“那就叫水鴨子吧。”
等到太陽下山的時候,我站在門口等寧森一起去坡上。農村習慣把任何可以稱作山林或者丘陵的高地都叫做“坡”。我想去的坡是屋子東面的小樹林,每天清晨都聽得見各種鳥叫的小樹林。這時,楊媽媽來了,“又要出去散步呀。一個人去嗎?”
“楊媽媽你來啦,”寧森雙手插在兜里走下樓梯,“我和她一起出去,你先做飯吧,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對了,這幾天都做點清淡的吧,記得不要用醬油和生姜之類的佐料哦。”說完,寧森朝著楊媽媽微笑地擺擺手,喚了一聲“水鴨子”,小貓就屁顛屁顛地跑出來在寧森腳邊蹭來蹭去。
見楊媽媽吃驚地望著小貓,寧森得意地再次漾出微笑,“水鴨子是它的名字,怎么樣,還不錯吧,你看我一叫它果真跑過來了。”
楊媽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寧森,半晌,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道:“嗯,不錯是不錯……”
話未說話,寧森已經喚著水鴨子的名字走遠了。我跟在寧森后面,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發現天空中有一個一個的黑色的東西在盤旋,定神看了許久也沒能分辨出那快速移動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只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腦海里也開始一陣一陣地旋轉起來。
“你沒事兒吧?”寧森拍了拍我的肩,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你喜歡蝙蝠?”
原來那是蝙蝠啊,我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卻發現路不對,這根本就不是去坡上的路。我立在馬路邊上,看著被擠在稻田中間的馬路向兩邊延生開去,直到消失在綠油油的稻田盡頭。
“哥,我們去哪?”
“診所,聽楊媽媽說順著這條路走就能看見一個診所,給你買點燙傷藥,”寧森把手臂舉到我面前,“你看我都長痱子了,得給你買點藥,不然天氣這么熱,真不知道你那幾個水泡什么時候才消。怎么總是你受傷呢。”
“我不想吃藥。”我看著無邊無際的稻田,不用深呼吸都能聞到一股帶著熱氣的稻香,可是稻香很快就被難聞的藥味覆蓋,綠油油的稻田也變成了一片純白色,充滿了消毒水的惡臭。
“我也不想你吃藥,要是可以我倒是愿意幫你吃。放心吧,只是買點抹的藥膏,絕對不會讓醫生給你配藥的。”寧森笑笑,喚著水鴨子朝前走去。
我跟著寧森,迎著入夜的風,朝道路盡頭若隱若現的診所走去。風吹過稻田的時候,稻穗便像海浪一般涌動著,我想象自己正在海邊,腳踩著柔軟的沙子,海浪沖洗著我的光腳丫,即使走了很長的路,身后也不會有一個腳印,都被海水沖洗掉了。我想象著回過頭,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沖進路旁的草叢里。
“哥,”我扯著嗓子叫了一聲。寧森趕緊跑過來為我怎么了,我指著路旁的草叢,“有什么怪東西。”說著,我朝草叢走去,寧森也跟過來,折了一根樹枝撥開草叢,卻什么也沒有。
“你看錯了吧?”寧森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著我,這時,水鴨子從草叢里鉆出來,身上還沾著草削。寧森抱起水鴨子,小心清理粘在水鴨子毛上的草削,“它一直在路上跑來跑去,你剛才看見的是它吧。”水鴨子見寧森抱著它,喵嗚喵嗚地叫著并用頭去蹭寧森的下巴。
“可能吧。”我說著,想要抱過水鴨子,寧森見勢卻退后幾步,“你手上有傷,不要碰貓,況且貓要掉毛,身上灰塵也多,對你眼睛不好。啊,我以后也要少抱它才行。”說著,便將水鴨子放在地上,抖抖衣服,好像衣服上真的有什么東西似的。
我看著寧森腳邊的水鴨子,它的毛是黃色的,剛才看見的那個東西明明就是白色,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難道手術不成功,我要變成色盲不成?我看著寧森夜色里的襯衣,雖然他離我不過幾米遠,我卻分不清到底是天青色還是被夜色覆蓋的白色。
買藥回來的時候,我總覺得身后跟了什么東西。幾次回過頭去看卻什么也沒有,嚇得我趕緊跟上寧森,拽著他的胳膊不肯放開。楊媽媽說農村的晚上總是會出現一些不干凈的東西,所以農村的夜晚都不許小孩子獨自出門,一定要有大人帶著才行。起初看見白色影子的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勾魂鬼、殺人鬼之類的,現在聽著身后似有若無的腳步聲,心跳變得更快了。
“怎么了?”
“天……有點黑,看不清路。”我支支吾吾地說著,決定堅決不再回頭。反正看不見會害怕,看見了會更害怕。
細微的腳步聲跟著我一直到楊媽媽家門前的老黃葛樹下。我看著老黃葛樹,似乎看見一個光著腳丫的七八歲大的孩子正坐在橫著的樹枝上,一雙小腳蕩來蕩去,腳踝處的鈴鐺撞擊著,發出悅耳的聲音。
寧森對這悅耳的鈴聲充耳不聞,一個勁兒地喚著水鴨子。也不知道水鴨子跑到哪里去了,我四下看去,只看見兩種顏色,夜色的黑和燈光的白,除此之外,再無什么景物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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