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瑞鶴圖

　　這幅畫總能勾起我對自在與安詳?shù)钠硗?

　　第一次和這畫相見是在一本書里，我看到畫中漫天的白鶴，莫名想望望天，或許在我眼所不能及的地方，也有這樣一群鶴舞于人間天堂。第二次，是在友給我的一些瑣碎圖片里相見的。看到邊旁已被縮小的題字，呼吸頓止，瘦金體，我再熟悉不過的瘦金體。隨即問道：“是徽宗的畫？”友答：“代表作之一。”果不其然，趙佶不愧為一代大家，這等手筆的畫作，若無天下之胸懷，如何畫得出？

　　讀他的字句，看他的畫作，每一次都為他傷心。我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至少我自己這樣認(rèn)為。我不過喜歡站在別人的立場想問題，所以我能以他們的歡為樂，以他們的疼為痛。北宋之所以滅亡，不能全怪徽宗無道，也不能不怪他。他是藝術(shù)的天才，故此他一切荒唐皆為了自身所好。他能使花鳥畫進(jìn)入全盛時期，能親力親為自掌翰林圖畫院，能使米芾、張擇端等一代大師得以應(yīng)運(yùn)而生，但他忘記了，忘記了他是一國之君，忘記了應(yīng)當(dāng)愛民如子而不是只愛有文才的人，忘記了天下重任都交付于他手。據(jù)載，北宋政和二年上元之次夕，汴京上空煙云繚繞，群鶴齊舞鳴于宮殿之上，久盤翾而不肯離，復(fù)有仙鶴兩只落宮殿左右鴟吻，眾鶴長鳴如訴，徽宗親睹，提筆繪此景于絹素而成瑞鶴圖。畫中飛鶴神采各異，或呼伴相對，或背向蹁躚，兩只落于鴟吻之鶴神態(tài)端莊而自得悠閑，統(tǒng)領(lǐng)全局而游刃有余。徽宗見此情此景感慨的原因，大概是他想到了他的子民，想起了國之重任，畢竟，有哪個君王不希望國泰民安呢？

　　不記得在何處看過，說徽宗不適合做帝王，反而適合做紈绔子弟。這樣說的人，不了解徽宗。徽宗確實敗于金軍，這是不爭的事實，但不能因此否認(rèn)他作為君主的能力，他一生的勝仗打得比敗仗多，不過是最后一次擺陣，他便成了罪魁禍?zhǔn)住Ｋm無道，但罪不至后人編造，曾被人無中生有虛構(gòu)微服下江南獵艷的情節(jié)也就罷了，許多歷史學(xué)家和文化人士也偏執(zhí)思想，常忽略部分事實，過于苛責(zé)徽宗，就這一點，我為徽宗不平。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敗了，就必定要受此番苦楚，前世今生的業(yè)障，也就還清了。來世再投胎，他再不會抉擇帝王家，他寧可當(dāng)一名白衣卿相，無權(quán)，無利，只有一顆藝術(shù)的頭腦，文采的心靈。我相信，他無悔，他做下錯事也曾努力挽回，不像有些人，認(rèn)命自怨，連絕地反擊的機(jī)會也不會有。倘若徽宗真的不是帝王，而是所謂的紈绔子弟，那么他的書法再不會有那一股我欣賞的冷冽，他的畫也再不會有帝王手筆的大氣。

　　瑞鶴翅羽間一灣慈悲，救贖不了北宋傾頹；瑞鶴回風(fēng)中幾絲云水，沁潤不了亡國之罪。他說仙禽久留故國運(yùn)祥瑞，他作丹青數(shù)筆且祥云紛飛，他看萬眾憧憬有眾侍相隨，而后宋兵敗北，他可曾憶起今日之輝？一夜之間，他由人上之人淪落為人下之人，由皇帝變?yōu)榧遗@好像早已注定，又好像始料未及。這般奇恥大辱，任誰也不會有能力承受。他其實沒有揮送全部江山，民間也從未民不聊生，宋朝，不過是換了一個帝王罷了。而他，受盡折磨，郁郁而終。

　　他一生作品無數(shù)，國一敗，流傳至今的也只余字畫幾幅，瑞鶴圖亦隨著他的消亡而消失。六百年后的重現(xiàn)，畫卷添了些滄桑，清朝諸帝珍愛有加，方得以今日后人仰瞻。似乎千古名畫的流傳，都伴著幾多辛酸，瑞鶴圖的流傳，伴著北宋的荏苒，還有徽宗最終的心寒。再次看這幅圖時，我已不再奢求那么多了，只希望能安然無恙地為自己心中所想而揮毫，無人阻撓，無人干擾，可這于我而言，是何等難以得到。放眼全畫，只余陣陣心涼與哀傷，瑞鶴大祥，但他們救不了國家，長鳴如訴，不曉得訴的是歡還是淚。許是歡盡了后須用苦來償還，又許是天意一時疏忽，將歡置于苦之前。

　　趁人心未老，我也想學(xué)學(xué)徽宗，為自己所愛而用盡自己所有。這或許有些荒唐，總好過守著自己所有，遺失自己所愛的人。上天既賜我拼搏，安能懦弱？上天既賜我執(zhí)著，安能退縮？上天既賜我敢果，安能蹉跎？這些我都該謝過瑞鶴圖，若不是它，我不會深入了解徽宗，更不會為徽宗而觸動。在前世，大概我也是只閑云野鶴，擁有過無拘無束的生活。

　　若是有緣，我想到藏這瑞鶴圖的東北博物館去看看。據(jù)說當(dāng)年溥儀攜眾文物欲逃遁日本，瑞鶴圖也在其中，途經(jīng)沈陽卻被截獲，最終入藏東北博物館。流連了許多年，它終于安穩(wěn)下來，供人瞻仰。不論它眼下是否還有當(dāng)年祥瑞的征兆，我希望它能繼續(xù)代表國泰民安，而不是人們以提及它便想到那是“亡國之君”之作，不敢恭維。歷盡鉛華又保存得如此完整的畫作實不多見，收起眼中的偏見吧，只要是藝術(shù)與文化的傳承，都該受到我們的尊重，不是嗎？

　　我不再去看那祥云與瑞鶴，它們已然入住我心，待我午夜夢回汴京，便將它們贈予徽宗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