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代,我唯一讓我爸驕傲的一次是在初一月考之后的家長會上面。全年級的學生和家長被老師安排地秩序井然一條條一列列坐在食堂的大廳里。食堂又兼作禮堂,里面有一個很大的臺子,元旦晚會都在此舉行。
作為全年級前十的代表,我挽著爸爸的胳膊,享受萬眾矚目的眼光,從臺階上一步步走上禮臺。我打量著臺下的人群,努力想從竊竊私語的嘈雜中辨清一絲羨慕的語氣。校長先是高談闊論地抒發了一遍學習的重要性,然后又專門對講臺上的年級前十用充滿肯定的語氣表揚一通。
緊接著,我們挨個拿到一朵大紅花。我很認真地用別針把這朵花綴在爸爸的胸口。爸爸一直激動地低聲念叨:“兒子,好,好好學習,我臉上也有光了。”
我一想起當時的場面,那朵耀眼的紅花就在我眼前旋轉,記憶為它打上了絢爛的燈光,看上去仿佛連上面細微的紋路都清晰可辨。那朵紅花成了我宿命里無法逃開的一個夢魘。
初一時我迷戀上上網。每個周末都會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里節省出幾塊錢用來上網。漸漸的成績也逐漸下滑,我當然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我坐在座位上,老師講課的聲音絲毫入不了我的耳朵,我想著游戲的裝備、等級、副本。我沒有閑工夫去想成績的問題,我還活在我是年級前十的夢幻里。
我入了團,代表學校參加生物競賽和數學競賽。我曾經一度是老師重點培養的對象。每次的成績單被我隨意一看就丟在一邊。直到老師們對我的關心和善意的勸導越來越少的時候,我終于感到一種孤單的感覺。
我常常疑心老師對我有偏見,因為我不明白老師們為什么會漸漸地疏遠了我。有時我做出出格的事,也不再是善意的諄諄教誨,變成了不耐煩的訓斥。我懷疑有哪個老師在背后說了我的壞話。我想到了政治老師,她曾經在課堂上嘲笑過我。我本來是政治課代表,結果她卻經常讓住她隔壁的學生去拿全班的作業本。我感到被侮辱了。
到初二時,第一次上數學課。數學老師稱要每個人把名字寫在書本上,他要挨個認識我們。他挨個挨個看過來,一直到我面前。他拿起我的書本,看了很久,來來回回在我臉上盯看。他用酒氣熏熏地語氣很輕蔑的說:“原來你就是鄭默隅啊!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啊!”他把書本摔在我的桌上,用手指指著“鄭”,鄭上面少了一筆。當時我寫的時候發現了,但是我懶得改,所以就少了一筆。
我很不服氣,不過我沒說什么。我把嘴抿了抿。他看出來我的不高興,揪著我的耳朵吼到:“早就聽說過你,你不是很叼嗎,站起來,今天你給我站兩節課!”
原來你就是鄭默隅啊!
曾有無數次,我揣測過這句話代表什么含義。是相見恨晚嗎,顯然不是。這句話里帶有的惡狠狠的意味,讓我現在想起也一陣陣冷汗直流。后來我把初三班主任說過的一句話也拿來一對比,我終于明白整個初中時代所暗藏的陰謀。
哈哈,原來老師們之間都是串通好的。真是可笑啊,事過多少年以后,我才洞徹這個秘密。
我初三班主任對我說:“你不是說過不想擔任本干部嗎,那我就不讓你當。”
他做的真決絕,班委里沒有我的位置,乃至課代表,甚至小到組長都與我無關。
我終于找到解釋我整個初二完全被老師無視的原因了。
我的網癮越來越深,以致于常常半夜起來去網吧。與之同步的是我的成績,節節下滑,終于到了年級的末游。這一年里,沒有一個老師關心過我。即使我作業做錯了,也不會有一個老師跟我解答疑問。我也固執地不肯去找任何一個老師談心。
人情冷暖,不過如是。
直到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成了一個差生。這驚人的發現來自三個方面,同學,老師,家長。老師的無視,同學的白眼,家長的謾罵,讓我逐漸認清現實。
實力決定一切。實力決定一切。實力決定一切。
我終于從無知的迷霧里清醒過來。剩下的半年光景,我完全埋首在書本里。當我以班上第二名的成績進到初三的時候,我從一個陰雨綿綿的小屋,走進了陽光燦爛的大殿。老師們的目光又開始在我身上流連,同學們又開始包圍我,家長又開始在對別人說著:“默果子,從小就聰明”。
那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過。但我心里的裂縫卻越撕越大。我無法理解我看到的很多現象。對于來自四面八方的恭維也好,贊揚也好,我選擇一種抗拒姿態。在所有老師中,最喜歡我的應該是語文老師。
她把我寫的詩,寫的作文拿到外班去念。每次看到我就眼睛發光。我寫的周記,她剪下來,粘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供人瞻仰。甚至我寫的語文作業,她也當著全班人的面表揚我用詞準確。
她的熱情洋溢和初二時所有老師的無視,在我腦子里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其實很討厭她。我討厭她的原因在于她對待優生和差生截然相反的態度。她常常在班上公開嘲諷成績差的學生,稱他們是吃白飯的,沒一點出息。《孔乙己》課文后面附帶了A題和B題,她在布置作業時候這樣說:“這里有A題和B題,A相對簡單一些,那些差生你們就做A題,至于優生們,你們就做B題。”她的區別對待讓我憤慨,我故意做了A題。而就是這道A題,她拿著在全班人面前表揚我用詞準確。她難道沒發現這是對她行為的一個嘲諷嗎?
上課時她點人回答問題,結果沒一個人回答對,然后她用眼光對我一掃,眼睛笑得彎成一道縫:“這個問題你們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人肯定知道,鄭默隅,你起來回答一下。”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來,用不耐且很快速的語氣說:“不知道。”
她問的不過是和《紅樓夢》相關的一個問題,其實我知道答案,我故意不說。我要反抗她對我的喜歡,我不要這樣一個一碗水端不平的老師來喜歡我。我又想起他是怎么對待元子的,那次元子語文作業寫錯了,她在窗子邊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教訓我的兄弟元子,就因為元子是所謂的差生,就因為一個差生的名目,一個人的尊嚴可以被毫無顧忌地踐踏。是的,我初二經歷過,而我高中還將經歷。
老師們捧我,同學也捧我,我被捧得越來越高。我清楚自己在寫作上并沒有像他們傳得那么天才。我不過是看過徐志摩、席慕容、泰戈爾的一些詩,學著寫了幾首罷了。
月餅也寫過詩,他把周記本遞給我看,老師沒有給他批改。我寫的詩其實和他的差不多,但是因為月餅成績不好,所以老師也懶得給他批改。
這些虛假的浮名使我自負的心理越來越重,直到從天空摔下來,粉身碎骨。六年來,我不斷尋找殘碎的肢體,想把自己拼湊完整,但我摔得太慘了,支離破碎。用了六年時間,我尙不能把自己修補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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