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么多和嚴老師有關的事,其實我是想說明另外的問題。老師們對我的寵愛,使我越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張狂。倘若不是日后那些生活所帶給我的摧殘,我也不會耐心地把我這二十一年所走過的歷程條分縷析,試圖尋找到我今天這種結局的脈絡。
也許嚴老師并不是使我自信心膨脹的根源,也許那個存在于我媽口中的幼兒園女老師才是根源。
嚴老師之后還有許多老師給了我過之而無不及的溺愛。
我們小學人數很少,一個年級就幾十人,剛好一個班。老師也少,同時教幾個年級。所以,教來教去總是那么幾個老師。老師和同學之間就像親人一樣。
當然,并不是老師和所有同學之間都是親人。
我強調這句話是有原因的,從我以后的陳述里你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現在還是來繼續述說我的受寵。小學一年級,班主任因為體育委員的調皮,把他的體育委員職務下了,當著全班人的面讓我接替他。這算是我“從政”的開始。
我先得告訴你們,這個體育委員叫“月餅”,這是他的外號。他是我經常拿來和我自己的經歷對比的一個例子。月餅從小就比我們高壯,在一年級時,他也是班上被認為很聰明的人之一。在一年級時,我的聲望實際上和他相差甚遠。我們組建了一個“小**”,月餅,帥哥,我,元子。月餅就是老大,我們都崇拜他。
有一次,受電視里古裝劇的影響,我還策劃了一個劇本,我讓月餅來扮演皇帝,然后帥哥,我,元子,我們一齊在臺階下雙膝跪地,朝月餅參拜,口中恭恭敬敬喊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又高又壯又帥,成績又好,又擔任少先隊小隊長的月餅就是我們的偶像。但奇怪的是,月餅的輝煌并沒有延續下去。月餅的成績從一年級開始變得越來越差,后來就常年居于班級的中游。這是他不受寵的關鍵。他從三年級開始再沒擔任過任何班級的職務。從一開始靚麗的起步,到最后平凡的結尾。月餅在初中時就跟所有普通的學生一個樣了,他成了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中考考上了二高,高考之后去了一所不入流的大學。
他從一年級開始走下坡路,而我卻從那時開始一步步收獲一切。是的,我感覺我在小學時真的擁有一切,優秀的成績,老師的寵愛,圍繞的同學。這讓我的脾氣變得剛愎、自大、自負、嬌縱。我常常目空一切,同學們稍有違背我的意志就開罵,或者暴力解決。
曾經我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他是個胖子,動不動就擤鼻子。由于同住一個村子,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放學之后結伴回家,一起去溝里捉蝦子,或者躺在長滿紫云英的田里睜大眼睛注視天空。天空湛藍湛藍的,一碧如洗,上面靜靜地淌過幾朵奇形怪狀的云朵。那些變化的云朵常常引起我們的驚呼。有的像威嚴的獅子,有的像溫馴的山羊,有的又像大山。晚霞突然映紅了半邊天,璀璨的霞光濃墨重彩渲染了整個天幕。我們望著讓人感動的美景,詞窮無法表達那種美。
那種美只可能存在于童年的回憶里面。
我們一起做過很多快樂的事情,但終于免不了分道揚鑣的結局。事情的起因在我,這是我這么多年以后才敢勇敢承認的事實。以前我從沒意識在這個錯誤。
我是直到初二才學會尊重人的,在那之前,我從來都是唯我獨尊。所以我跟他說話時就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口氣。他是個溫厚的人,常常不計較我語氣的冒失。不過那一天,他心情不好,恰是我值日,看到他遲到了,我對著他一通批評,用了各種惡毒的字眼。是的,我是值日生,我是老師的寵兒,我當然有權利去宣判任何人的罪名。
他終于不能忍了,低聲開口還擊。
我惱羞成怒,在這個班上還有人敢反抗我的意志。我用拳頭狠狠砸在他桌上,意圖宣泄我的憤怒,同時給他警醒,告訴他我的權威是不容冒犯的。他竟然絲毫不退讓地也在我桌上砸了一下。而且聲勢浩大,簡直是赤裸裸地抽在我的臉上。我虛榮的自尊不允許我受到這樣的侮辱。其實我當時給他造成的才是真正的侮辱啊。
我又用盡全部力氣砰地一下砸在他的桌上。他也像我一樣在我桌上砸了一下。
你一下,我一下。拳頭和桌子的廝殺一聲接著一聲。他的力氣遠遠比我大。我從小到大都瘦小。
最后我的桌子在他重擊之下裂開一個洞,桌面向下陷進去。這個時候老師進門了,厲聲喝道:“你們在干嘛!”
我刷地把班務日志朝地上一扔:“這個班干部我不當了,連他都管不了,我當個屁啊!”眼淚洶涌澎湃地沖出我的眼眶。
周圍的同學講述了事情的原委,我被罰在教室外站一節課思過。
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里。真的,那個時候我竟然從沒有意識到我有錯。我的肆無忌憚的張狂給同學自尊造成了傷害,我卻沒有意識到,我只想到我自己。我從那時起就是一個自私的孩子啊。
我記憶中有一次打架是在學校門口,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原因和一個關系很好的朋友吵起來。我指著他的臉對他謾罵,他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我竟一個踉蹌跌進路邊的水田中去了。我從水里站起來,衣褲濕淋淋地朝下滴水,鞋子深陷到泥土里。我環顧自己的狼狽樣,眼淚又突然決出眼眶,我沖上去,拼命拉著他的衣服往水田里扯,嘴里吐出一連串臟話。他太壯了,任憑我怎么扯,他也紋絲不動。旁邊的人齊聲勸我算了,他不是故意的。我高聲尖叫,不管是不是故意的,你今天必須給我下去!
最后他一把甩開我的手,這一舉動力氣之大使得我又一下跌進水里。我坐在水里悲戚地哭起來,一聲比一聲傷心。他什么也沒說,直接走下水田,問我,滿意了沒有,還沒滿意是嗎。他又一屁股坐在水里。然后他也全身跟我一樣濕漉漉了。他冷哼一聲,站起來,和一幫人轉身走掉了。我一個人坐在水田里,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然后我沿著家的方向,獨自走回去換衣服。
這次打架的行為把水田里的稻子糟蹋了好大一片,田地的主人告到學校,班主任讓我準備當著全校的面做檢討。當然,不知為何檢討后來又被取消掉了。
我在小學里當過體育委員、文藝委員,六年級的時候是學習委員。
五年級時,學校開始擴建,和鄰近的幾個小學合并,生源增加,本來六年級只有一個班也擴建成了兩個。我在六年級時幾乎沒有一個認識的老師教我。班主任也是外地轉來的,他提拔了他喜歡的一個學生當班長。那個學生是跟他一起轉來的。
作為學習委員,我并不服從班長。原因是班長跟我一樣自大。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同樣兩個自大的人是不可能相處的好的。我們為此爆發了相當多的矛盾,經常提起凳子就互相打起來。
現在想來真的覺得好笑。老師的寵愛對于孩子性格的塑造竟然有這么深的影響。就像在舊社會里,皇帝對于一個臣子的愛足以讓他權勢熏天。
當我帶著反省的目光,倉促地回顧我走過的這二十年歲月,我發現過許多讓我心痛的人。他們都是因為老師的不公正,而使自己的人生黯然失色了。在孩子小小的心靈之中,大人們的評判往往決定生死。可是大人們往往不自覺他們的影響,他們濫用了這種權力。
比如,一年級班上有一個女孩子被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我在幼兒園里,曾讓老師驚艷的那個問題:1+1=?
她并沒有上過幼兒園。她站起來的時候,一臉羞怯的表情,慌慌張張,試圖從周圍同學的臉上找到答案。在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因為一個錯誤的答案竟會對她的一生造成悲慘的影響。她畏畏縮縮地說了:3。
頓時全班人都爆笑開了,老師也不例外。3,哈哈,竟然有人說1+1=3,哈哈……
笑聲淹沒了一切,笑聲把她沖撞地抬不起頭。
整個小學時代,班上沒有一個人理她。我們都瞧不起她,這個人怎么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啊,簡直太笨了。老師們只在偶爾需要制造一點笑料的時候才會點她起來回答問題,老師知道她會回答錯的。果然,她沒讓老師們失望,每次都會給出一個錯誤的答案。甚至老師們到最后也公開在課堂上說,C,你真是苕!
苕在方言里就是笨蛋的意思。
苕!苕!苕!苕!苕!苕!苕!
C再也沒了一開始的活潑,整整六年的小學時代里,我很少看到她笑過。她方圓一米的距離永遠沒有人,游戲的時候也沒人和她一起,她像是一個瘟疫源一般的存在。交作業時,有的同學一看到自己的作業本和她的放在一起,就會不甘愿地要求調換一下位置。
老師和年少無知的我們輕易地判決了一個幼小生命。
小學畢業之后,C再沒讀書了,多年后有過幾次,在路上碰到她了。有人就開始對她指指點點,這不是那個苕嗎,1+1都不會的那個。她一看到我們就低頭快速地躲開了。
這么多年來,C在我反思師生關系的時候總會跳出來,鮮活而又血淋淋地像我述說這些罪孽。
當然C并不是唯一的一個。
我有過一個同桌L,每次寫作業都特別慢。老師很不滿意他的方式,有一次當著我的面數落他:“你看看鄭默隅,人家看一遍題目可以抄兩段,你看一遍題目抄五個字,你就不能快一點嗎,像個烏龜一樣。”
我聽到表揚很高興,故意又寫得更快一些了。但是他卻把頭低著,一聲不吭。L并不是一個成績很好的學生,如果他成績好點,或許就不是這樣的批評,而是溫柔的勸導了。
成績決定了一切。像在社會中錢決定一切一樣,這都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理。
我會用我的親身例子,反復論證這樣一條殘酷的真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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