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花板上的夢境

　　如果天花板上有一連串昔日的夢境，那我情愿終日深陷其中，將它們看個透。

　　吊扇在頭頂呼呼轉(zhuǎn)動，我從夢境中醒來，睜開微微生疼的眼，椿樹層層疊疊的樹葉便通過紗窗進入短暫稀薄的記憶。寧森躺在床的另一頭，西斜的陽光通過樹葉間的狹縫在他身上投下斑斑駁駁的陰影。他依舊穿著和那天一樣顏色的襯衣，只是褲子變換了顏色。盯著他看了片刻之后，我輕輕揉了揉眼睛，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咖啡色還是卡其色，總之，不是那天一樣的白色的，上面也沒有流淌著的血液。

　　喉嚨癢酥酥的，胃里也一陣緊一陣的痛，我輕手輕腳地爬下床，到廚房倒了一杯涼水。雖然說是涼水，在接近40°的高溫下也變得溫涼溫涼的，說不出的怪味道。我喝了幾口，放下杯子，找到水壺打開煤氣開始燒開水。廚房開著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戶，聽楊媽媽說這扇窗戶幾乎常年開著，我問了楊媽媽原因，她說通過窗戶可以看見后山上面的蒼綠樹林，可我還是不能理解，隱藏在樹林里的不都是一座座墳墓嗎？那根本就是一座墳山。

　　水燒開了，蒸汽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沖破壺身的束縛，頂著壺蓋，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金屬撞擊聲。我關掉煤氣，伸手抓住壺柄想給自己倒杯開水的時候，壺卻掉在了地上。

　　寧森聞聲沖到廚房，看見掉在地上的水壺，又見我甩著手直跺腳，大概明白了其中緣由，拉著我坐在客廳白色的沙發(fā)上，打開冰箱拿出幾塊碎冰塊叫我捧在手里。

　　“你怎么自己燒開水？”寧森坐在我旁邊，捧著我被開水燙紅的手仔細觀察，“不是跟你說沒我在的時候什么也不要做嗎？楊媽媽呢？你怎么不叫楊媽媽？”

　　“我只是覺得燒開水這種事情我還是可以做到的，再說了，”我看著低頭朝我手吹著氣的寧森，“楊媽媽也有一家老小需要照顧，不能一直待在我們家呀。”

　　寧森愣了愣道：“那你也應該叫我，我不是就睡在你旁邊嗎？哎呀，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連你起來了都不知道。”

　　他咬了咬嘴唇，似乎在責怪自己。從上個月開始，他就一直都在責怪自己對我不夠好，這讓我更不能原諒自己，我當然知道就算我不能原諒自己也無濟于事，畢竟……爸爸死了。對活著的人抱有歉意還有獲得原諒的可能性，而爸爸死了，我要怎么樣才能在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那里獲得原諒呢？

　　那天溫度遠沒有今天高，我放學回家見爸爸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桌子上還擺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茶，其中一杯喝了幾口的樣子，杯口還留有紅印，估計又是招惹了哪個女人吧。我皺了皺眉，一股怒氣油然而生，難怪連第二個老婆都跟別人跑了。我將手中握著的家長會通知單揉成一團丟進廚房的垃圾桶，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本來想看從圖書館借來的綠川幸的漫畫，腦子里卻不斷浮現(xiàn)茶杯上那個口紅印，身體像被快速旋轉(zhuǎn)的風夾在中間，將要四分五裂了般難受，我打開窗戶，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山，頭頂湛藍色的天空，以及樓下小得如同爬蟲般的汽車。

　　“小嶼，我能進來嗎？”

　　“門沒關，進來吧。”

　　我立在窗戶前，轉(zhuǎn)身看著帶著一臉倦容立在門口的爸爸，他往日筆挺的腰似乎彎了些，肩膀似乎也比往日下墜了些，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也有氣無力的拉成一條直線，眼睛盯著我的方向，卻像什么也沒看見般虛無飄渺。

　　我等著他開口說話，他卻一直保持沉默，氣氛變得異常尷尬，我朝后靠了靠，將身子倚在窗臺上，轉(zhuǎn)過臉看著樓下的車輛。

　　“真小啊”，我說，“從這里看，樓下的車真小。”

　　聽見我的話，爸爸眼里閃過一絲光，眼睛眨了眨，恢復了一點往日的色彩。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伏在窗戶上，似乎不這樣，他就要倒下去一般。他看了看樓下，“是啊，真小，人也好小，你看，小嶼，樓下的人小得跟沒有了一樣，是不是？”

　　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似乎在尋求我的認同。我再次看著樓下，看了許久，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全是車，飛馳而過的車。

　　“根本就沒有人嘛，”我盯著他的眼睛，“你哪只眼睛看見下面有人的？”

　　我曾經(jīng)喜歡爸爸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包裹著無限的柔情，只要被他看一眼就覺得溫暖和心安。但是從有記憶以來第一個女人找上家門時，我看見爸爸瞳孔里的光在消失，如今，不知道有多少個女人找上門來，他眼中的光也差不多消失殆盡，只剩下黯淡干枯的眸子嵌在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連那顆已經(jīng)死去的眸子也會消失吧。

　　“小嶼，你再仔細看看，”他若有其事地伸出手指著樓下，“那里不是有一個穿著紫色上衣的女人嘛，她后面還有一個黑裙子的女人，頭發(fā)也是黑色的，像她頭發(fā)一樣，”他說著，慢慢移動手指，“街道對面，你看見沒，有一個站在商店門口的女人，衣服是藍色還是綠色呢，看不清楚，小嶼，你看看那個女人像不像你媽？”

　　“滿腦子都是女人，哼，你眼睛是瞎了嗎？下面明明一個人都沒有，你該不會是想女人想瘋了吧？”我說著，合上手里的漫畫丟在書桌上，“難怪老婆一次又一次的跟別人跑，還不是你自己作孽。”

　　我正說著，虛掩的門被推開，露出寧森驚訝的表情，他一只手抱著籃球，一只手插在褲兜里。

　　“我還是先去洗澡吧。”寧森轉(zhuǎn)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剛才的話都被他聽見了吧。寧森是我哥，卻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三歲的時候，我媽第一次很久很久沒有回家，雖然偶爾會給我打電話，也會在一個陌生男人的陪同下到幼兒園來看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不回家。我問爸爸的時候，爸爸也總是什么都不說。后來，爸爸帶著寧森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叫他哥時，我才知道為什么媽媽說她再也不回來了，她不要我了。

　　我喜歡寧森，具體原因說不上來，反正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就喜歡他。我愿意叫他哥，從他和他媽媽搬進我家開始我就總是粘著他，甚至連晚上睡覺都想和他擠在同一張床上。爸爸總是笑著說小嶼和森森上輩子就是兄妹呀，你看他們關系那么好。這話是他對寧森的媽媽說的，雖然我不親近寧森的媽媽，但也并不討厭她，她溫柔，漂亮，一頭黑色的過腰長發(fā)，一身漆黑的連衣裙，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每次我和寧森出門去上學的時候，她都會在圍裙上擦擦手，然后將她經(jīng)常握畫筆的手覆蓋在我和寧森的頭上，說一句注意安全。

　　我記不清楚和她相處的兩年時間里我都怎么稱呼她的，肯定沒有叫她媽媽，也沒有稱呼她阿姨的習慣。現(xiàn)在想來，我似乎都沒有主動和她說過話，每次都是她找我，小嶼你要是要吃點什么；小嶼今天不開心嗎；小嶼，這周末我們?nèi)ヅ郎桨桑恍Z，要是寧森欺負你，你要告訴我，我?guī)湍阈蘩硭恍Z，要是我走了你還喜歡寧森嗎；小嶼……

　　對了，她問過我如果她走了我還會不會喜歡寧森，我喜歡，當然喜歡，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在告訴我她要走了，像媽媽一樣永遠都不回來了。她走了的那天晚上，寧森摸黑跑到我房間，趴在床沿上叫著我的名字。他問：“小嶼，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嗎？一個人睡不著。”我往床邊挪了挪，掀開被子等他睡下。他爬上床把被子拉過來給我蓋好，然后躺在被子上面，手臂枕著頭沉默不語。

　　“不會感冒嗎？”我掀開被子，學著他的樣子躺在被子上面。霧都三月的夜晚依舊寒風習習，我強忍著不讓身體發(fā)抖，跳下床關上窗戶轉(zhuǎn)身時，寧森坐在床上掀開被子，“過來蓋好，我是男孩子不會感冒，你是女孩子，容易受涼。過來，”他說著，幫我蓋好被子，自己依舊躺在被子上面，盯著天花板。

　　“哥，你媽媽問我如果她走了我還會不會喜歡你，我跟她說我會喜歡你，最喜歡你了。”

　　“嗯……”他的回答拖得長長的，似乎只是一個“嗯”字就消耗了他不少力氣。

　　“我媽媽也跟別人跑了，哥，你說媽媽們是不是都喜歡跟別人跑？”

　　“誰知道呢……”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快點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森問我：“你睡著了嗎？”我沒有回答，但是我醒著，我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雖然聽見寧森在跟我說話卻沒有時間去回答他的問題。見我沒有回答，他嘆了一口氣，說他知道他媽媽要跟別人跑，遲早的事情。在找到我爸爸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兩個不同的家庭里面住過了。那兩個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寧森，所以他媽媽才會帶著他離開，說是要給寧森找一個愛他的爸爸。“原來她真的只是想給我找一個愛我的爸爸呀，小嶼，我真的沒想過她居然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走了，你說她到底是不是我媽？如果不是的話，她為什么又要到處給我找一個愛我的爸爸呢……”聲音漸漸小下去，我看著寧森的背影，看著看著，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