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小雨

　　變成男人以后，我開始更加頻繁的打探小雨的消息。就在我們共同的朋友都猜測到這其中的因果的時候，她終于頂不住壓力提出來要見一見我這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男人”。想到我將以全新的身份與她見面，好似闊別多年的好友縱使相逢應不識——

　　我沒有塵滿面，更無鬢微霜。我只是將頭發剪短，本就單薄的前胸這下更是在挺括的襯衫里揚得直直的。我們約會在一個陰雨纏綿一周里唯一的晴天，空氣中還有雨水留下的潮濕味道，那味道令我一邊趕去赴約，一邊聯想有一次雨后我遇著她，她性感的嘴唇上一顆雨珠的流連。

　　之前的二十五年里，我渴望成為男人。就在那場雨里，我又渴望成為雨珠。然而，一切的渴望都注定在對她的渴求中殊途同歸，對于那個叫小雨的女孩子的迷戀，總是令我忽視對這世界其余美好的探求之心。

　　“你在等人么？”我問。

　　她就那么小小的站在地鐵站口的人流之中，茫然的調轉回頭尋覓這問候的來源。我看著她笑：

　　“你在等的人叫孟文，對不對？”

　　看起來，她被我溫柔又挑逗十足的神情困惑了。在這座年輕躁動的城市里，任何角落任何時候都有羅馬假日之類的故事上演。誰是誰的處心積慮呢？

　　“你一定希望我就是孟文。干嘛這么看著我？你見過我么？我怎么不記得。。。”我雙手插進夾克外套的口袋，故意若有所思的演著在我心底溫習千遍的戲碼，還故意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作浪子狀笑得戲謔。似乎我已經真的由內而外蛻變為一個雄性動物，我體內亢奮的荷爾蒙大軍已經萌生了天性使然的戰斗意愿。

　　我的這種更多像是模仿理想男性的搭訕方式，或許并不算高明。因為首先它不自然，就會很容易被女性視為她們所深惡痛絕的花言巧語。好在對方是我，是有二十五年女人做經驗的孟雯小姐，當然可以做到講男女兩性心思都錘煉心中。情況也的確如此，小雨對我即使懷疑，面對我的清秀臉孔與言語溫存，仍然顯露出雙頰兩抹紅暈。就是那兩抹紅暈，令我努力做出魁梧之勢的兩肩轟然軟弱下來。

　　對于小雨的迷戀，始于我的學生生涯。那時候我還只是個蓄著齊肩長發，厚重劉海的高個女孩。作為女生我不算難看，可也難以讓人一見深刻。加上我又因為天生性別錯亂這一暗懷多年的郁結，不愿為人接近，也怯于結交他人，尤其厭倦那些滿口臟話體毛旺盛的男人。總而言之，女孩子孟雯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之余，其他的任何生活都是枯燥更甚的。直到有一天雨后，就在我在學校操場上拿著一把掃帚無精打采的迤邐時，見著了一個身著白球鞋的短發女孩。我立即丟掉掃帚，任憑上課鈴尖利催著，硬是鬼使神差一路跟到了女孩的班級門口。那天，我看見她站在黑板前上工整又吃力的默寫唐詩，她的手腕每一發力，那嘴唇上滾圓的雨珠就每一震顫。等她寫到“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一句時，就見她終于不耐煩的伸出一小截粉紅色的舌頭將那滴雨珠抿了。那個時候站在門外縫隙中的我，也是感到兩個肩頭上一致的轟然軟弱，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雙肩不再有力氣承載那么多頭發。

　　后來，我們畢業了。再后來，我遵從了父母的意愿遠赴美國求學。通過電話，我再一次和母親堅定的談到了希望做變形手術的心愿。我的母親也許是受不了這種在她看來不過是大多數女人對此生命運的無稽抱怨，卻硬生生被我再三認真聲明的可怕念頭，在聽筒那邊不顧時差尖利又絕望的喊叫。那是凌晨三點鐘，睡在我旁側與我志同道合的加州女友正發出均勻的鼾聲，而我平靜的握著電話，傾聽在尖叫之后由父親搶過電話宣布的結論：

　　“雯女兒，要知道上帝造人是有他的打算的。就像自然界那些牢不可破的法則一樣，你以一己之力改變，就要以一己之力承擔。你已經成年，我希望這個選擇不會另你日后痛悔終生，雖然這樣的痛悔，你早已經盡數轉移給了我們。”

　　我只知道，我已經痛悔，無辜的痛悔了二十五年，如果繼續遲疑，那很有可能就要痛悔到五十年，或終生。我和一眾女友們整日里對著那些手術圖片癡迷討論，在血色的真實下，我們也感受到那種以往的“不可能”會好夢成真的快感。大大小小的手術，為時一年的恢復，種種艱難痛苦都令我產生快感。我長久的撫摸著那些傷口，看見它們像一些破裂的土地，正被計劃播種一些新奇的種子，而那生長需要一場傾盆大雨。

　　比如一個令我轟然軟弱的女孩。

　　身體上的改造宣布完成之后，我帶著學位證書和一箱子簇新男裝回到國內。在機場我沒有見到我的父母，對此，我沒有表示出任何女孩子慣有的擔憂與失落。我走出機場大廳，如沐春風的站在出租車的等候欄里。時常有年輕的或更成熟的女孩子瞥眼過來——我亦看過去，我的笑容含蓄又溫柔，那是只有當過女人的男人才可能輕易展現的舉止。回家之后，父母的擁抱帶著遲疑與后知后覺的理解。我看得出父親骨子里對我男性身份的認同與那么絲欣慰，可也看得出在我站在馬桶前方便時他面紅耳赤的側臉。他們都在以一種接納新鮮事物如家電，網絡之類的態度接納我，然而我畢竟與家電不同，我不可被棄之不用，束之高閣。從我一掃頹勢的笑容里，他們也漸漸覺出一個人心結了卻后所生活的由里往外的快活是多么神奇。在他們的默許中，我或許可以理解為那是因為他們終生未曾享用這樣的快活。

　　我和小雨最終走在了一起。在街上牽著她細弱的手腕走走停停，聽著她夜鶯似的音色講出情話，那些似夢非夢的情節著實令我大大暈眩了好一陣。然而即使是在暈眩的日子里，我也清楚的懷有擔心，便是有朝一日她一旦得知我曾為女兒身的過往，會是如何情形？盡管過去我們沒有交集，她當下的朋友圈里也沒有我的舊識，我還是擔心這樣一天的悄然而至。尤其是在她講出一些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的話時：

　　“孟文，你眼睛真美。睫毛比我的還密實。你說，你上輩子是不是個美人？”

　　我擁著她在咖啡廳的沙發里，不置可否的笑笑。我笑她封建迷信，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前世今生的。要相信現代科學。小雨的柳葉彎眉對著我挑起來：

　　“科學又不是萬能的。我就特別信命。什么人什么命，誰也改不了。好比我遇上你。”她的這句話似乎有一種認命在我身上的感覺，我理應感受幸福，卻只嗅見危險。于是，我把她的頭輕柔的埋進我的懷里，不再叫她端詳見我精致到詭異的五官。

　　我們陷入了一對男女可能陷入的最瘋狂的愛戀。在小雨生日的那個晚上，我們在酒店房間的地板上圍繞蛋糕擺了三圈的蠟燭。在燭光中我們靜靜坐著，昏黃又閃爍的火焰給兩個人的面貌都打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暈，分不清真耶假耶，雌耶雄耶？我靜靜的把手搭上她垂落在地板上的手腕，用指尖一絲絲一寸寸的蜿蜒撫摸，直到她癢得縮回手去，甩落的長發順垂，掩蓋住她欲拒還迎的笑意。她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拿起一杯窗臺上已經倒好的紅酒，把另一杯向我推來。我領會的拉下了她身后窗簾的綁繩，一手握住酒杯，一手握她**，在令人灼心灼肺的寧靜中，我第一次確切的感受到了下體的蘇醒，身為男性的一種令人血脈噴張的蘇醒。

　　就在這個時刻里，我的視野里充盈小雨的香唇。它們觸手可及，我終于如愿以償的變成了一滴雨珠。于是貪得無厭的，我又開始渴望成為一場傾盆的雨。

　　用以滋養我的身體，以及貧瘠已久的本我，那些亟待撫慰的傷口。

　　“我特別害怕失去你。”

　　她的頭靠在我肩上，那張面孔正因為幾滴紅酒的啜飲以及熱吻過后而一片桃紅，聽見她好似在哭：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是我第一個心怡的男孩。從前我上學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關注我，直到畢業了，工作了，才遇上一個你。不是之前沒有人愛我，是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堅定認真的愛我。我的命不好，真的，今天我感到很幸福，但是我的命實在是太不好了。。。”

　　我撫著那頭黑發，完全領會她這些女人生來懷揣的自怨自憐。我安慰她有的時候只要勇敢踏出那么一步，生活就會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多數時候我們痛苦是源于固步自封。

　　“你是男人，當然沒那么多顧慮。唉，這么說不對。。。”我的話似乎引起了小雪更沉重的感慨，“你是男人，你又是個招女人喜歡的男人，有外國文憑，父母工作又好，朋友也多，你做男人挺成功的，不像我。。。”

　　她這么說著，長發再次蓋住神情，只是這一次那神情是愁容。我想奪下她手里的酒杯，可她已經飛快的一飲而盡。好似那是什么登時起效的良藥，而她迫切需要那種效力。不多時，小雨就開始在我面前站立不穩。

　　我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坐在床邊，懷抱著她。一邊體會著體內野獸般的躁動，一邊繼續柔情款款的輕吻她額頭。直到自己的嘴唇明顯的由著呼吸的加重開始顫抖，我想那是因為她身上香水氣味隨著相互靠近而散發出越來越濃厚吸引的緣故。接著我開始像所有道貌岸然的君子那樣編織種種合乎道德的理由，心里想著不知那本醫學雜志上看過，做愛可以緩解病痛，那么應該同樣也對心痛有效果。

　　我愛小雨，看她難過我心如刀絞，手足無措唯有以愛撫慰。于是我一邊褪著她的衣衫一邊在腦袋里喃念這些情意綿綿的理由，可我忘記是在什么時候，我開始用強力按住她的手腕，用結實的小腿壓住她的身體，用霸道莽撞的舌頭舔舐她緊閉的眼睛。。。

　　當我終于完全變成了一個男人。

　　就在腰帶的紐扣發出清脆而歡快的一聲解放似的聲響之時，小雨在我身下氣喘吁吁的坐了起來。她的臉色殘紅一褪，取代的反是驚恐的青白：

　　“你做什么？”

　　聽見這樣一句話，我并沒有十分意外。畢竟我也曾為女人，理解她們固有的貞操觀念和這種原始的運動所留給男女的不同印跡——小雨應當還是處子之身，在二十五歲之前，我也如此保留自己，而今身為男子，早已宿盡野花，家花，外國花，倒也很懷念那個曾經羞怯保守的女孩孟雯。

　　男人所有的**情結，如今一道在小雨看我驚恐的目光中于體內生長發育。對此我試圖緩慢且溫柔的進取，向小雨的身體爬著：

　　“你也說了，我對你的愛堅定又認真。你不相信么？”

　　“我。。。”

　　“小雨我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很早就開始注意你了。在上學的時候，我們是同校，只是你沒見過我。”

　　“不，我想起來了。”

　　半晌她一字一句：“我見過你。”

　　這回，驚恐的一方換成了我。我再一次緩慢且溫柔，卻是滑下床去。她的臉上露出越來越確定的清醒，我以為她會絕望會瘋狂會罵我騙子，至少也是難以接受。可隨著一分一秒的逝去，注視著她清醒的瞳仁，我看到的，居然有一絲深切而平靜的悔恨。此時，她所表現的最大的不甘也不過是，將修長的十根手指牢牢抓進被單里面。

　　“我就知道，我該信命。”

　　小雨的提包就放在床頭柜上，那還是前日我提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小雪看了看那包，明顯也想到這一層，于是在收拾東西預備負氣離開的時候對著皮包愣了一愣。寧靜，燭淚積在地板上已成一灘淡黃色的浮冰，我就站在那堆蠟燭邊上強作鎮定的看她如何處理此包。她滿面淚痕的回身看我，然后將那只無辜的提包砸；了過來——是砸向那些蠟燭才對，她想象它們是能令她燃盡過往的火海。

　　燭火微弱，就似我們自作聰明的投入。到頭來，還是皮包的沉重徹底壓滅了火苗。那沉重的一擲同樣擊中了我心。我嚴肅的跨步上前，緊緊擁住情緒激動的女人，告訴她過去的都過去了，我是為她才歷經痛苦變成男人的，現在我已經是男人了，下輩子也會一直做她的男人，但求她不要叫我白受痛苦。

　　我想擠出幾滴眼淚，讓它們金貴的垂在我秀美的睫毛上，另她被一個英俊而又癡情男人的淚水所打動得幡然醒悟。可在我內心即使千萬般痛苦，展現在面孔上還是平靜的好似干涸，這是普天下男人的悲哀，變身如此的我只能百般無奈地凝視著小雨的梨花帶雨。

　　她哭，是那種安靜的，不消安慰的流淚。我還沒見過如此淡然的悲哀，像一場無聲的雨——無關人禍，只是天災。就在這樣安靜的對峙中，我才能聽見真相揭開時那種輕微卻鮮明的玻璃罐子游走過地板的聲音。

　　小巧精致貼滿英文標簽的小瓶子，有一個上面還插著注射劑，似乎隨時準備潛入體內，顛鸞倒鳳，改換片刻的命運。

　　只一眼望去，如被雷擊。

　　小雨平靜地蹲下身來把它們重新收好，雪紡白色紗裙牢牢的繃住其雪白瘦弱的膝蓋，難以想象就在上一刻我的掌心還曾將它們牢牢俘獲。。。

　　我根本無法回憶，在閉目黑暗中，重新聽見小雨收拾東西時的玻璃碰撞聲音。它們才是那場傾盆的雨呀。。。那滴雨珠，只是一滴男孩唇上不經意的錯誤，我卻為著一個不經意的錯誤，更改了自己全部的命運。

　　拿好東西已經站在門口的她一聲嘆息，我沒有勇氣再抬頭看她，包括在她面上的淚水：

　　“你做的事，我永遠都沒有勇氣。大約因為，我骨子里是個真正的女人吧。。。”

　　我最后離開酒店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六點。小雪是在當夜離開的，從早上街道上的痕跡來看，前夜下了不小的雨，只是那時我已酩酊大醉，不知人間何世了。酒勁未散的我搖晃著往家里走，街道上都是那股潮濕的味道，我聞了一路，幾乎欲嘔。

　　回到家里，父母都剛剛醒來。成為男人后，他們對于我的不歸也自然放任的多了，只是問我要不要喝一碗新熬的甜粥。我撞著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對著過去的學習桌上那張玻璃板下狹長的畢業留影聚精會神的研究起來。我跟小雨不在一個班，這照片還是我托人搞到的，許多年來，都是這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模糊不清細微難辨的影像，陪伴我度過那些少年思念——第三排左數第七個，短發，瘦弱，白襯衫，笑意。這些看得出的特征男女通用，而我們是被命運玩弄的同類。

　　我倦眼惺忪，向床上重重地仰去。

　　半夢半醒間，我好似又見到小雨。我聽見嘩嘩的雨聲，還是惦念她不知帶沒帶傘。可很快我又翻身睡得更沉，因為男人孟文已經被女人小雨騙過一次，他可以允許被世間任何的背叛，妒恨，自私，手術刀，注射器，歧視與冷漠折磨，唯獨不能承受她。。。他？一個同類人的欺騙。

　　就從那一覺醒來以后，我也開始厭倦女人。

　　我沒有再見過小雨，但每一次下雨的時候，我都會想一想她。我懷疑那些雨滴都是她向我贖罪的眼淚，那么這一次，我渴望變成一把強硬有力的方格大傘——

　　就像那些在雨中疾步行走的男人們常用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