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欲川的時候,他只有十五歲。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藝術(shù)學(xué)院讀大二了,年方二十歲。身為滿腹文藝氣質(zhì)孤傲清高的美術(shù)生,我的日子并不好過,為了增加一點收入,我決定做一份兼職家教。
而我的第一個學(xué)生,也是唯一的一個學(xué)生,就是井欲川。
中學(xué)時期我一直是個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乖乖女,一心向?qū)W,腦子里也從來沒有過什么花花心思。進了大學(xué)倒是在父母親戚明里暗里的示意中談過兩次戀愛,但都是清湯寡水,平平淡淡,最后都是和平分手,不了了之。
所以我一直以為我的將來不會有其他人所謂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因為我對戀愛本身就毫無激情。
直到我遇見井欲川。
他是我的福音,亦是我的罪孽。
他是天神審判我們所得的宿命。
亞當(dāng)?shù)淖飷旱淖訉O一個一個地一見招手就從岸上縱身跳下船去。——但丁《神曲》
我去上家教課的地方,中途會經(jīng)過一個籃球場。
那天我因為有點事情錯誤估算了時間,本來去家教的時間挺充裕的,卻莫名的緊張了起來。下了公車之后,我就一路小跑去明心花苑,卻不想一個籃球正巧從一旁的籃球場的圍欄里面飛了出來,直愣愣地從我面前擦過。嚇了我一大跳!
在我還沒有完全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正暗自撫著自己的胸口壓驚的時候,圍欄里面卻突然響起了一個好聽而洪亮的男聲:
“大姐,麻煩幫忙撿下球。”
我收回之前贊揚他的話,幽怨地掃了他一眼,切,不過是一個稍微有點姿色但毛還沒長齊的小屁孩。
難道沒人教過他,請人幫忙的時候應(yīng)該有禮貌嗎?!大姐?!這種時候不是至少應(yīng)該叫“姐姐”的嗎?!我有那么老么?“大姐”這個稱呼完全把我的年齡提升了一個檔次的好不?!!我才沒有那么老!!
本來就心急第一次帶課就遲到的我,被這樣一氣就更加不爽了,想也不想一腳就把面前的籃球踢得老遠,任憑圍欄里的男生氣得跳腳,我自巋然不動。
我得意地瞥了圍欄里面白皙的臉上有些漲紅的男生一眼,然后風(fēng)情萬種地將頸后的頭發(fā)撩起來一甩,踩著我那雙新買的還不是很合腳的黑色高跟鞋“噔噔噔噔”地大步離開。
當(dāng)我匆匆忙忙趕到明心苑的時候,給我開門的是一位面容和藹的中年婦女,她領(lǐng)著我進了門坐在沙發(fā)上,倒了杯水給我。
“是秦老師吧,小川還在外面玩兒呢,要等一會兒才回來,你先坐坐,我們聊聊?”
我只好盡力地點有微笑,故作溫婉賢淑地說了句:“嗯,好的,沒關(guān)系。”
張阿姨坐在我的對面,和藹的笑著,看著我的眼睛,有些許猶豫地說:“秦老師,是這樣的,我們家小川很有繪畫的天賦,可就是生性頑劣,他在之前嗯……有過很多個家教老師,但都呆不長久。我希望你能多多包容小川,他畢竟還小,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見張阿姨小心地拿捏著措辭,我一邊在心里腹誹著“媽的,勞資第一次當(dāng)家教就給我下這種猛藥”,一邊表面上還是盡量做出一臉誠懇的樣子,連連點頭道:“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盡我的全力教好井欲川同學(xué)的。”
張阿姨一副見到了救世主的表情,兩只手握住我的手不住地搖晃,“那就好,那就好,我之前還一直怕秦老師你會放棄小川呢,現(xiàn)在我就放心了。”
我被“秦老師”三個字不斷洗耳,略感不安,還好門鈴聲及時的響了起來,打破了我的尷尬。張阿姨起身去開門,我也不好再坐在沙發(fā)上,也站了起來,尾隨其后。
當(dāng)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能夠感覺到我臉上噌的一下燒了起來,我的身體迅速升溫,我只覺得無地自容,我的家教學(xué)生竟然就是剛才叫我?guī)退麚旎@球的那個男生。
我有些羞赧地躲在張阿姨的身后微微低著頭,不住地在自己的心里暗罵著自己,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了財神爺?shù)膬鹤印?/p>
“這次給我補習(xí)的就是這個大姐?”雖然口氣裝作不在意,但是我分明看見他的嘴角掛著不易察覺的笑容。
我故作心不在焉地咳嗽了兩聲,眼神四處飄,想要緩解一下自己心里的不滿,這要是換在以前,我一定死命反駁,可是這可是財神爺?shù)膬鹤樱胰遣黄稹?/p>
張阿姨拍了拍井欲川的肩膀,皺了皺眉頭道:“沒禮貌,怎么跟秦老師說話呢。”
“沒關(guān)系的。井欲川同學(xué),你好,我是你的繪畫老師秦早紀,你叫我秦老師就好。”我努力保持著得體的笑容,奈何我是藝術(shù)生,成績不怎么的,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家教工作,我可不想就這樣失去,所以無論再艱難都要挺過去才行,至少要挺到拿工資才行!
井欲川將籃球隨手遞給一旁的張阿姨,淡淡地撇了我一眼,道:“哦,大姐,你跟我進來吧。”
我使勁兒地壓抑住心中的怒火,盡力保持著一成不變的溫婉賢良點頭微笑,臨走時還回頭沖張阿姨笑了笑。張阿姨揚了揚下巴小聲道:“小川就拜托你了啊,秦老師。”
我于是滿臉黑線地跟著井欲川進了他的畫室。
雖然一直知道明心花苑是富人聚居區(qū),但是當(dāng)真正走進井欲川他家的小洋樓,走進那個明亮寬敞精細別致的畫室的時候,我才驚呼他們家的富裕程度。他的臭脾氣我早已有所耳聞,要不是因為之前太多有名的家教被他氣跑,無論如何這個職位都是不會輪到我的吧!
我四處打量著這個畫室,最后長長地舒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的話,光是因為這樣一個畫室也會拼命學(xué)畫的。”
井欲川轉(zhuǎn)過頭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也不說話,讓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發(fā)毛。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啊?!”我有些不爽地說道。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到井欲川我的什么惡劣品質(zhì)都暴露無遺。
井欲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嗤之以鼻地笑了聲,別過臉去。
“果然之前都是裝的,還是這樣比較像你。”
切,小毛孩,說得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
“我們說正題吧,這里的畫哪些是你畫的,你的繪畫到了哪一個地步?”
井欲川微不可聞的笑了,坐在椅子上細細的打量我,“你確定以你的資質(zhì)能夠教我?”
“那當(dāng)然了,”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胸,“我的繪畫水平可是全校第一的好吧,雖然說沒有拿過什么國際大獎,但是大大小小的獎項也拿過不少。”
“你確定?我真是好奇你何來的自信。”
“你什么意思?”我不由反問道。
“……那些家教老師不是被我氣跑的,他們只是覺得教不了我。”
我還想要說些什么,井欲川已經(jīng)打斷了我,“坐到那邊去,當(dāng)我的model。”
“啊?!你有沒有搞錯啊,我是你的繪畫老師,不是你的人體模特!”
“讓你去你就去,又不會少付你錢。”
我癟著嘴嘟囔了幾聲,但想著他說的確實也對,便按照著他的指示在一個凳子上做了下來,當(dāng)他的model。這樣也好,為我節(jié)省不少體力,還省了我不少口水。
以前我只畫過人體模特,這要是自己做起model來沒想到還是那樣的困難,我都不知道自己傻傻愣愣地做了多久,感覺自己的頸椎肩周腰椎都要出毛病了的時候,井欲川總算是收好了畫筆站起身來。
“我畫好了,你要檢查嗎?”
我沖他點了點頭,然后扭了扭脖子踢了踢腿,活動了一下,這才走過去看他的畫。這不看還好,一看吃驚不少。我總算明白之前張阿姨說的什么井欲川天賦異稟啊,還有他自己說的什么其他的家教老師教不了他的真正含義了。
井欲川在繪畫上確實是個天才,整張畫布上,線條流暢文不加點,人物傳神栩栩如生,他將寫實和寫意相結(jié)合,并且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很難想象他是一個只是十五歲的小孩子。因為就連我,在創(chuàng)意和構(gòu)思上都很難和他一較高低,我們的思維被固定,跳不出世俗設(shè)定的圍框,他卻擁有著自由的靈魂,完全不受阻擋。
見我看著畫呆呆的不說話,井欲川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怎么樣,是不是感覺自慚形穢?秦早紀,我之前看過你的畫,畫得太過完美,感覺好像完全沒有瑕疵。可是很可惜,真正完美的畫反而失真。”
我?guī)е豢芍眯诺睾煽粗ǎ@個神色從容淡定清秀俊朗的十五歲男生,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他說的對,我的畫作太過追求假意的完美,我極度的厭惡任何的別扭破壞我整幅畫的美感,這些年來我無數(shù)次的練習(xí)修改,只是為了追求那表象的完美畫風(fēng),到最后反而因此失衡,導(dǎo)致了我在上次的“金荷杯繪畫大賽”之中只拿了二等獎。
我承認,是我的失策。
“井欲川,你知道嗎,你畫的真的很好,無論是線條還是色彩亦或是創(chuàng)意和構(gòu)思都無可挑剔,只可惜你太驕傲了,你的畫里,沒有真情。這也是為什么,你只能拿一等獎而不是特等獎的原因。”
井欲川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了下來,“你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唔,只有像你這么自戀的人才會把自己的畫作掛滿整個畫室吧,而且好巧不巧的,那幅《日落》不就是金荷杯繪畫大賽的一等獎獲獎作品么。”我故作云淡風(fēng)輕地朝著畫室里最顯眼的一處上的畫作努努嘴。
“我只是很難理解,你的繪畫水平既然已經(jīng)達到這個水平了,為什么還要找家教?”我仰著頭看他,討厭這個十五歲的小孩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之前不是說了嗎,沒有人能教得了我,”他走近我,逼得我不停地往后退,他低頭湊近我,鼻子幾乎要靠近我的鼻子,“你也一樣。”
我用手使勁兒地推開他,雙手向后撐住桌子,好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有氣勢一些:“好吧,我承認你在繪畫方面很有天分是個天才,那你為什么還要請我這樣一個技不如你的家教呢?”
井欲川深深地看了我兩眼,下頜緊繃,兩只手插在口袋里,有些不屑嘲諷地別過臉不看我。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著什么。
“誰知道,也許是我媽太不了解我,以為我只是單純的喜歡畫畫而已,卻連我得了什么成績拿過什么獎都全然不知。也對,她關(guān)心的,只有我哥,又怎么會在意我。”
盡管他在說出以上的話的時候,完全沒有面對我,但是我也隱約能從他的言語中覺察出來些什么。好像是,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雖然說我很討厭井欲川這個高傲又自大卻又很有繪畫天賦的小孩,但是我不得不承認,當(dāng)我看見他望向窗外說著一件好像與自己全然無關(guān)的事情,但是眼神中卻流露出失落的表情,就連地上也投映出微微暗傷的影子時,我真的很心疼。
那種心疼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弟弟受到了欺負但自己卻沒有出手還擊的余力,那種感覺,就像是胸口被壓著一塊巨石喘不過氣。
我不知道在他的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我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看著他在說完那兩句令人“想入非非”的話語之后,沉默地坐在凳子上,拿起畫筆在畫布上不停地繪畫勾勒渲染。在此過程中,他絲毫沒有看我一眼。
他一直沉默而瘋狂地兩手不停地在畫紙上肆意揮灑著,完全沒有要理會我這個“家教”的意思。但是我卻能夠感覺到,他其實是在生氣。
覺得井欲川這個人實在是沒什么意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世界中屏蔽了周圍的一切,他在用他的憤怒與不甘作畫,也許是因為對我的反駁,也許是對對金荷杯上他只拿了一等獎而不是特等獎的不滿,也許只是,因為他的家庭原因。總之我也無從揣測,只能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無語望向窗外,猜測井欲川之前在同我說話的時候望著哪棵樹、那朵花、哪片云。
我的第一次家教經(jīng)歷就在這樣無言的沉默中流逝,我暗嘆一聲,默默看了一眼仍舊專心作畫的井欲川,站起身來走出了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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