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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無處安放  文/鄭默隅

第一章    第一章(一)

  第一章

  我的腦袋沉甸甸的,里面裝滿沙子,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好多次,我想用斧頭劈開騰空它,換取稍微的輕松。那么多記憶和思想,像池子里的魚群密密麻麻游來串去。表達是件吃力的工作。如果我要把它們全部表達出來,我不得不尋找一種恰當的方式,屬于我一個人的方式。

  我新開一包水仙茶,用熱水泡開。熱氣騰騰,氤氳而上。嗅一口茶,的確很香,沒讓人失望。馬克杯里的茶水呈灰褐色,有點像中藥。我小時候喝過中藥,藥罐子里漂浮或沉淀許多詭異的黑色藥材,我至今不能明白,那些路邊隨處可見的草和花里怎么會蘊含治療人疾病的強大藥力。這是我人生里不能弄懂的許多奧秘中的一個。

  那個時候,我爸爸和幺爹分別居住一棟二層小樓房的上下兩層。那是爹爹為他們兄弟兩建的。我和弟弟結伴回家,他留在樓下,我背著書包上樓。樓上永遠彌漫著中藥的苦味,這當然是拜我體弱多病所賜。我放下書包,一個盛著的中藥的飯碗已經擺在我面前。我撒嬌、賭氣,使盡所有方法以求逃避中藥的包圍。這場突圍注定以失敗告終。我捏著鼻子,鼻涕眼淚齊下,一口灌盡,又好多次要嘔出來。這時一個蘋果就被塞到我口里來了。

  那并不是一個紅透的蘋果,當然我印象中一直認為那不是一個紅透的蘋果。在我短短二十年人生中,我肯定糟蹋過不少各式各樣的蘋果,酸的、甜的,有些甚至沒有味道。記憶像一個殺手,恨練決絕,它有時會抹殺掉太多東西。當然,有一個蘋果我是一生不會忘卻的。那是在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上,我和弟弟穿著不合身的連體牛仔褲,肩并肩,我摟著他的脖子,一人抱著一個蘋果。我的蘋果被咬了很大一口。背景是在婆婆的土房子前面,背后有一顆兩人抱的桑樹,更遠處是大片大片土地,里面隱約生長著油菜一類的植物。

  我長久凝視相片,泛黃的破損暗示著歲月的久遠。原來我曾經那樣活著,可那部分記憶去哪了?相片上的明明是我,可是又不是我。我絞盡腦汁,設法從記憶梯架的角落里搜尋一絲絲還沒有風化的往事。

  我想到了。我放過牛,用一條繩子牽著婆婆的大水牛,那條水牛剛從水坑里牽出來。婆婆吩咐我把它牽到村后的空地上去。我膽戰心驚地牽著這龐然大物,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我在前面,它就在后面跟著。它的一對黧黑的角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澤,像在那上面還生長著兩個耀眼的太陽。牛角的末端尖尖的,像婆婆那綴扣子的縫衣針,我時刻擔心那對長角刺進我肚子。那只牛成心和我作對,它欺負我的矮小,我的膽怯。它發出一陣嘲笑的哞叫,自顧地吃著路邊的野草。我拼命扯動繩子,像拉著一座小山,我拽不動,我又背過去,拼命扯。牛又嘲笑了我的行為,往我身上甩出一陣泥漿。我坐在地上哭了,拼命哭。婆婆家隔壁的嚴大媽來了,蹲在我旁邊一直摸我頭,默果子別哭了,你的牛要拉哪去,村后,給我吧,我跟你拉過去。

  默果子。我們那里很親昵地稱呼一個男孩的時候就會在他名字后面加“果子”兩個字,稱呼女孩則加“倆子”。當然這都是諧音,確切的我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字。

  我叫鄭默隅,我喜歡叫自己阿默。當然我也不是阿默。阿默只是我為自己取的一個筆名,如果在以后的敘述中,為了避免第一人稱無法講述一些事實時,我會用“阿默”作為代號來展開故事的。

  好了,還是言歸正傳。有很多年,我都活在默果子的叫聲里。

  人們會這么叫:默果子,回來吃飯了。

  默果子,你再策小心你的皮作燒。

  默果子,從小就聰明。

  ……

  當然我不想舉太多的例子了,我先就這三句來分別勾勒我人生的某些片段。以后我們的講述還會用到別的方式來展開的。

  默果子,從小就聰明。

  我先來引申這句話所代表的含義。這句話慣常是從我媽口中跑出來的,每當她勞作之后,拖著疲乏的腳步在嚴大媽的門口閑坐嘮嗑,這句話總會被提到無數次。圍坐著的許多村里的人挨個用眼光在我全身上下掃描一通,帶著贊許的口氣表揚我,直到我忍受不了言辭的溢美,轉身帶著滿足而羞澀的表情逃開。

  后來這句話在我高二退學之后,又經常性的從我媽口中吐出來。她不甘,她要向那些伸長脖子,好奇心泛濫的人反復證明我曾經聰明過。

  我外公、外婆、小姨、老師,所有人都把這句話一遍一遍當作至理名言反復宣揚。我在這普遍的布道般的聲音里,逐漸迷失了自己,虛榮心像堰塞湖的水一樣日復一日地攀高。

  我媽通常會舉這個例子。幼兒園里,別的孩子還不會數數,我的默果子已經會計算了。為了配合她這一說法,我的記憶自動補全了當時的場景。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女老師站在兩張A4紙大小的黑板邊,用小木棍指著紙上的數字,一遍一遍教我們念:這是1,這是2……女老師的前面,一個個矮板凳上坐著左顧右盼,又面帶嚴肅的小孩子,口中咿呀學舌地念:1,2,3……

  這時,女老師停下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公式:1+1=?

  “同學們,你們扳扳手指頭算一算1+1=幾啊。”小孩子們全部聽話地低下頭,專心致志地一個一個扳起手指頭。這時我舉起小手,大聲喊出來:2。

  女老師一臉驚異地望著我,溫柔地說:“鄭默隅小朋友答對了,真聰明!”

  很多年以后,我曾經翻來覆去地思考,這段記憶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自己為了證明自己確實聰明而虛構出來的。我媽和我爸異口同聲地說,我上過好幾年幼兒園,包括供銷社幼兒園還有機關幼兒園。但我對于這段幼兒園完全喪失了記憶。我生命中前幾年的空白曾經一度讓我懷疑自己是個被撿回來的孩子。

  記憶們都去了哪里啊?

  其次我媽用來證明“默果子,從小就聰明的”論據就是我小學時的成績。我小學時候,成績的確是名列前茅的。

  老師們都喜歡成績好的孩子,

  而老師們都喜歡我,

  所以我成績好。

  這算不算一條用來證明我成績確實不錯的公式呢?

  小學一年級有一位老教師姓嚴,特別慈愛。他對我像對自己的親孫子一樣,上課時路過我旁邊時會特別問我弄懂問題了沒有,上課每堂必點我回答問題。有的問題我不知道,我望著講臺上他慈祥的目光,感到一陣一陣不好意思,我就鼓起腮幫子,垂下頭偷偷拿眼睛覷他。也許是我的表情太可愛了,所以全班人都望著我哄堂大笑。

  小學的運動會,我會搶著報50米短跑,接力賽差人也會喊我。這些比賽得來的獎狀,和三好學生、優秀學生的獎狀一起,曾被我認認真真貼在房間的墻上,直到十幾年前整修房子才被撕掉。也是一次運動會后,嚴老師還跟我開玩笑打趣我,“國家舉重隊來我們學校招人了,要不要我把你報上去?”

  “為什么啊?”我不解地問。

  “你身上有一股韌性,舉重挺合適的。”他說著,很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究竟有沒有摸過我的頭,這也成了一段極久遠的公案了,但我的記憶愿意他摸我的頭,因為他確實是一個好老師。

  “我才不舉重呢!”我嘟著嘴說。

  “為什么不呢?”他用難人尋味地表情微笑著看我。

  “舉重了我就長不高了,我才不想當矮子呢!”我那個時候突然有一種沒有來由的惶恐,我猜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不然為什么要我去加入國家舉重隊呢?后來我看到他在夕陽下很燦爛地笑起來,這種擔憂才煙消云散。我很怕他不喜歡我,我很怕所有喜歡我的人不喜歡我。我喜歡被關心,被寵愛的感覺。原來很小這種感覺就包圍著我的潛意識。

  他只教過我一年就退休了。不過當我三年級的時候,因為教師資源的欠缺,他又被學校請回來教書。我又見到他了。我們的關系也越來越好。他后來跟我說,他老了改作業有點吃力了,便讓我幫他改作業。

  每晚,我去他辦公室里把一沓語文作業塞進我的書包,然后在傍晚的微風里,唱著歌回家。我改作業并不是按照作業的優劣來評定好壞,有時誰和我關系好,我會給他評一個“優”,有的人作業即使寫得很不錯,但因為得罪我,我還是會給個“差”。我放佛成了決定同學們生死命運的判官,我手中的紅筆具有了如此大的效力。老師的教師權利的下放,使我儼然是班里的宰相。

  我從來也不怕他。上他課時,他跟我前面的人解答疑問,我公然站在凳子上,趴在他的肩膀上面,透過他的肩膀看他跟別人講答。全班人都掩嘴偷笑。他轉過來喝斥我一聲:“有點規矩好嗎!”

  我跳下凳子,又鼓起腮幫子。然后他就笑了。

  時至今日,他的笑成了一個永遠的定格。想起他,首先浮現的便是那一個笑。三年級之后我們再沒有過交集,后來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他死了。我不無驚詫地對還有聯系的小學同學挨個傳達這個消息,但從別人口中聽到最多的便是:哪個嚴老師?

  哪個嚴老師?

  搞了半天,原來只有我自己的記憶里烙刻著他的形象啊。

  

本章作者隨筆:

        第一章已完,將分三次發表。希望有人鼓勵。這些記憶在腦子里翻攪著,我只想把它們全部寫出來。或許當我寫完之后才會稍微輕松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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