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我們都只是被囚困在華美牢籠中孤獨而絕望的鳥兒。

然而即使是再深沉的絕望，也總會有那樣一灣淺灘可以護你周全。

　 　——源玥

[楔子]

胡源玥又做了那個夢，夢里還是單純的年少時光。

她因為成績又一次考敗在下午放學被老師“教育”了半天后，一個人背著書包躲在花壇邊上哭。

其實成績差被老師批評這些并不足以構成她如此傷心的理由。關鍵原因是柳鏡，她的繼母。

母親與父親離婚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在胡源玥還沒有完全從巨大的落差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另一個女人卻已然雄赳赳氣昂昂的踏入了她的生活。

其實，她并不恨父親胡脈天。她知道，自從父母離婚后，父親就格外努力的工作，常年出差在外。他也許對柳鏡并沒有多深的感情，只是想找一個人照顧她而已。

胡源玥一直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她真的在無數次被柳鏡折磨的晚上偷偷躲在被窩哭的時候想過告訴父親。爸，你知不知道其實你對我的好，卻找錯了人。

但是她從來沒有吐露過這些給任何人聽，即使是后來最好的朋友陳繪繞和劉箐，她也只是淺嘗輒止，不會將自己大段大段的心酸吐露。她注定是一個藏滿秘密，然后讓這些秘密狠狠將自己割傷的人。

十二歲，初一，她已經學會了在家里習以為常的冷漠，而在外面，她依然可以做一個別人眼中安靜沉穩而乖巧懂事的好學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自己骨子里的叛逆和倔強，凌厲的就像是插入身體里的毒草，一點一點的等待著將自己侵蝕，并與之同歸于盡。

她可以故作冷漠，對一切視而不見，唯獨無法忍受的便是柳鏡的反復無常。

她總是在父親面前裝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樣，背地里卻又因為胡源玥在餐桌上的神情異常而將臟水毫不客氣的潑到她的身上，并被警告說：“敢告訴你老子的話有你好看！”

胡源玥并不怕她。她如同刺猬一般的心臟早已讓她學會了反擊。所以她只是扯了扯黏在身上濕淋淋的褲子，然后安靜的轉身，走到水池邊，打開水管就當頭朝著柳鏡噴去。柳鏡死死的瞪了胡源玥一眼，然后嘴一癟，還來了個惡人先告狀。

“胡脈天！胡脈天！！快來瞧瞧你寶貝女兒干的好事！”

父親胡脈天從客廳里跑出來，瞧見柳鏡黏在一起的頭發和滿臉的水漬只是皺了皺眉無奈的對著胡源玥說了聲：“小玥，別鬧……”

是啊，怎么到反過來像是自己在無理取鬧呢。明明錯的人不是自己啊。

而父親，始終沒有看見自己同樣濕的不成樣子黏在身上的褲子。

僅僅是那么簡單的四個字，就足以將胡源玥這么長久以來和柳鏡斗智斗勇的信心消磨的干凈。她緩緩的癱在地上，父親的話就好像一只狠厲的手，拔掉了她身體里最深最深的那根叫最倔強的筋。

——最致命的，往往只是因為不信任而已。

在胡源玥還沉浸在昨晚的事情中泥足深陷的時候，有人卻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頭，班長周晨暄逆光而來模糊而清秀的臉龐就不差分毫的落入自己的瞳孔。

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胡源玥發誓，她從未忘記過這副畫面。他就像是幫人們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那時胡源玥有一個很可笑的想法。她當時覺得，在周晨暄的笑容面前，天光都黯然失色，唯有他柔和的眸光和溫暖的笑容，像是，太陽。

就是因為如此吧，讓她在往后的無數個日夜與漫長的年歲里，一直將他作為自己黑暗世界中的太陽。那樣溫暖的光源，可最終也無法讓夢境得以實現。

周晨暄雖對胡源玥為什么會一個人躲在花壇邊上哭有些不解，但還是輕松的笑著，問她：“你沒事吧？”想了想她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之后又露出好看的笑容，帶著勉勵，“只是一次考試失利而已，別想太多。好好加油就好。”

胡源玥在一片混沌中茫然點頭。

周晨暄這才如釋重負的呼了口氣，顯然安慰女孩子這事兒并不是他的強項。接著提了提自己的書包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你也早點回家吧，天要黑了。”

等胡源玥回過神來時，周晨暄早已經離開了。地上還安安靜靜的躺著一包不知誰放在她面前的深黑色包裝的面巾紙。

回去以后，胡源玥將那包面巾紙小心翼翼的收在柜子里一直沒舍得用，而且從那以后都特意去買那個牌子黑色包裝的衛生紙。

盡管因為這個喜好在后來陳繪繞總是不明原因的笑她用那么顏色深沉老氣的衛生紙很多回了，她也只是淡淡的笑笑毫不辯駁。

她只知道的是，當時的暖意充盈了她的整個心房，連回家的步子都是那么的輕快。即使是后來那么晚出校門仍然遇見了陰魂不散的易珉釋，她也絲毫沒有去在意了。

但是胡源玥不敢保證。自己是否會因為此后知道了真相而后悔。

正文：

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關于與陳繪繞的相識，后來總是讓胡源玥哭笑不得。

照陳繪繞的話來講，就是那天她又跟她那有錢沒時間的老爹吵架了，心情極度不爽，于是就玩兒起了QQ找陌生人罵。

按照條件查找了一個同城的，叫什么，“賴死好過好活著”，當時陳繪繞也覺得有趣，便加了這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網友。這便是胡源玥。

那天是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沒課。胡源玥便心安理得的回房間玩兒電腦了。

當時胡源玥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后母柳鏡好不容易在家煮了頓飯，但是沒有給她留飯，只剩一些柳鏡之前吃剩了的菜。胡源玥外表乖巧冷靜，其實性子倔強，一聲不吭的就沖回自己房間去了。

柳鏡出來洗了個蘋果，見胡源玥的房門緊閉，也不理會的使勁兒咬了口蘋果，自己去主臥看電視劇了。

胡源玥上線還沒多久，就有一個消息提示。

【心如死灰請求加您為好友。同意。不同意。】

胡源玥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因為斗氣還是因為什么原因，便點擊了同意，然后加為好友，單獨分了個組，將她放進了【陌生人】里面。

交集就此開始。

心如死灰：我心情不好。

賴死好過好活著：正好，我心情也不好。

心如死灰：找罵呢你。

賴死好過好活著：正好，我也想找人罵呢。

……

于是兩人對罵起來，那叫一個酣暢淋漓，順便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了一遍。

也許本就是兩個極為涼薄的生命，對對方的話語也不怎么在意。反倒此后熟悉起來，偶爾還玩玩QQ語音對講，心情不好就兩人亂七八糟的對罵，吼完后心情就暢快了。

有一次陳繪繞對胡源玥怎么罵她她都不氣，還可以氣定神閑的喝口水回來再接著罵。于是她對胡源玥的神功蓋世佩服的那叫一個五體投地。

后來陳繪繞總是說：“我這么高傲一人兒，從沒有佩服過一個人，只有玥玥，你是特別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即使，即使此后你將背叛我。

心如死灰：你說你小樣兒的我罵你你怎么就那么淡定。

賴死好過好活著：很簡單，我只用把你罵的那些話全當成你是在替我罵柳鏡就好了。

心如死灰：柳鏡是誰？

賴死好過好活著：我后媽。

心如死灰：哦。我沒媽。

胡源玥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起初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呢，后來才知道二人都是那么真實的人，就連缺乏關愛這一點都如此相同，像兩個彼此緊貼的寂寞靈魂。

賴死好過好活著：我初一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老爸給我找了個后媽。

心如死灰：她對你好嗎？

賴死好過好活著：不好。

心如死灰：哦。但你比我幸運。我一出生就沒媽。

賴死好過好活著：所以你是從石頭縫兒蹦出來的啊？！

心如死灰：去你丫的，據說我那死去的媽得了個病死的。

賴死好過好活著：這樣也行……那你就是你媽留在世上最后的禮物。這樣說來你爸應該對你很好才是啊。

心如死灰：是很好，但是只限制于錢的方面。除了錢，他給不了我愛和時間。

……

她們這一聊就聊了兩年，彼此都了解了很多彼此的故事和生活，也知道了彼此真實的姓名和年齡。因為是在一個城市，而且是同樣的年齡，只是胡源玥要比陳繪繞大上幾個月而已。所以有一天陳繪繞便心血來潮的說：“我們干脆見一面好了。”

胡源玥在這頭笑了笑。

賴死好過好活著：你不怕網友見光死啊？

心如死灰：去他的見光死，人人見了老娘的風姿才會死。

賴死好過好活著：……小妞口氣倒是不小。

心如死灰：嘿，那是那是。

賴死好過好活著：哼，我才不和你見面，要保持神秘感。等我初三畢業了再說吧。：）

心如死灰：好滴哇。玥玥打算考哪兒啊？

賴死好過好活著：陽楓高中。

心如死灰：行了，等著吧，看見本姑娘的美樣可別嚇著。

由于彼此之間很熟悉，所以胡源玥和陳繪繞倆人之前也相互傳了照片，可是在生活中卻不一定能夠認出來。照陳繪繞的話來說就是照片和本人還是有些差距的，比如她，照片那是遠遠沒有本人栩栩如生的。

所以當胡源玥如愿以償的從陽楓初中部升上陽楓高中部報道那天，在走廊里被一個出奇漂亮的女生拉住時她愣是半天也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哪個新來的老師呢。

其實這一點都怪不得胡源玥，當時那個女生打扮的真是相當時尚成熟！火紅色的吊帶短裙和白色細高跟，長發齊腰染成漂亮的棕色，燙成海藻般的卷發，精致秀麗的五官畫著淡淡的妝。

女生背對著窗戶，陽光在她的身上流轉，胡源玥覺得她真是美得有些刺眼，也或許只是那些光的緣故。

“賴死好過好活著？”面前的女生露出大大的笑容，燦爛的不像話。面容逐漸在胡源玥的眼前閃動，與過去的無數張空間照片重合。

“心如死灰？”

第一次正式的見面，胡源玥和陳繪繞說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懂的暗語，在走廊的窗戶邊笑的合不攏嘴。

盡管此后陳繪繞一直抱怨他老爸不知道花了多少建校費才讓她進來了陽楓，但她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她很喜歡胡源玥這個明明比自己大上幾個月看起來卻比自己還小且單純的人。

胡源玥比陳繪繞稍矮些，再加上陳繪繞穿著高跟鞋，所以當陳繪繞自然無比的挽著胡源玥的手問“你在幾班？”的時候，胡源玥還有些不習慣的愣了愣才說：“高一（四）班。”

倒是陳繪繞很鎮定，也不管當時老爸跟她說的自己是幾班了，直接拽著還沒回過神來的胡源玥就往高一（四）班走。

反正在她心里，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況且多浪費她老爸一些錢，說不定還可以被他老爸多罵幾句，最怕的就是他整天以工作之名不理會她，任憑她自生自滅。

后來胡源玥總是說陳繪繞她丫的求虐欠揍，而陳繪繞則在一旁故作神傷的說：“你錯了，是求愛。”然后兩個人就又打作一團。然而也只有陳繪繞知道，她自己是多么的希望父親能夠多關心她一點。哪怕只是多一點就夠了。

就算她們是最好的朋友，然而從一開始就注定彼此還是掩藏了太多的秘密。

——因為你不是我，所以無法體會我的心情。于是那些秘密就變成你不了解我的證明，逐漸鋪墊起我們之間的溝壑天塹。

——里面積滿水，并且越來越深。

——直到兩岸的我們，都無法再緊握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