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的來臨毫無預兆地、催促著人們加快離開的腳步。夏洛特和我坐在小小的客廳里,捧著熱咖啡看著密集的雨點和玻璃起舞。今天羅維諾爺爺一個人乘渡輪去佛羅倫薩辦事,只剩下安靜的客廳和垂死掙扎跳了幾下就變回集合了雪花和噪音而放肆織造不安情緒的電視機。
夏洛特抬手終結了電視機的待機命令,現在殘留在這個房間里的只剩下兩人安靜的呼吸。
“今晚有客人要來。”
“那么,我現在去煮咖啡?”
“不用。他不喜歡咖啡。”
我坐回到沙發上,心里還想著要不要給客人拿一塊毛巾擦擦頭發,小小的木門就被重重地敲響。
“夏洛特!”
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夏洛特皺起了眉頭,起身去玄關。她打開門的一瞬間,雨簾發出的駭人響聲更大程度上地刺激我的鼓膜。循著昏暗的廊燈看去,一張不耐煩的、看上去好像總是在生氣的青年人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這雨真該死。”他咕噥著,隨意地把濕透的帽子和大衣往客廳干凈的沙發上一扔,就打開了冷柜翻出牛奶。在發現微波爐因為功率問題不能使用后,恨恨地罵了一句就撕開紙盒子直接喝了起來。
“夏洛特,爺爺呢?”
“去佛羅倫薩了。今晚回不來。”
男子仿佛從鼻腔深處發出輕蔑的哼聲,隨即就一口氣把三百毫升裝的牛奶喝干凈,又像是中年大叔一樣滿足地嘆氣。他好像這時才意識到房間里還有除了他自己和夏洛特之外的另一個人。
“夏洛特!這個家伙是誰啊!為什么在這里!”
“這是我的朋友,他的事情與你無關。”
兩人的對話充滿了火藥味,看似很難猜測的兩人的關系,卻完全被他們及其相似的五官出賣。
“你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賣了,我很擔心你啊,笨蛋妹妹。我今天是來問你正事的——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這跟你沒有關系吧,哥哥。”
“哈?開什么玩笑?你不會想死在這種地方吧!”被稱作“哥哥”的男子驚訝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仿佛坐到一個彈簧上了一樣夸張的動作卻不能讓人發笑,“我都在羅馬幫你和爺爺買好了房子,你現在跟我說這種話?夏洛特,你不是從小就想要一棟大大的房子嗎?你不是還想在庭院里養一只金毛巡回犬做寵物嗎?”
“我現在不需要了。”
“你這笨蛋……”哥哥的煩躁表情更加明顯,“我問你夏洛特,死在這種陰暗潮濕、已經要作古的鬼地方,是不是羅馬的陽光更加適合你?不要傻了,爺爺答應你那是因為他已經老糊涂了,不如跟我回羅馬怎么樣?羅馬可比這里好多啦,你看,羅馬有很多公園,還有更多比威尼斯好看的建筑。你不是喜歡熱鬧嗎?羅馬可比這里熱鬧多啦!夏天我帶你去草坪音樂會,冬天我帶你去丹麥滑雪……”
夏洛特的表情并沒有隨著男子的解釋而變得緩和——相反,她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一種充滿忿恨的、似乎已經和生命的重量掛鉤的情緒,在我看來,那種情緒是與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無緣的、應該屬于更加激進的青年男子,或者說,那是革命者的眼神也說不定。
“公園也好、建筑也好、這些也好、那些也好,我統統不需要!現在!帶著你臟兮兮濕漉漉、惡心的帽子惡心的大衣還有你自己!滾出我家!現在!不要讓我重復第二遍!”
夏洛特聲嘶力竭地吼著,發出與她外表完全不協調的粗魯聲音。她似乎情緒過分激動,劇烈地深呼吸,甚至忘記了還有我這個外人的存在,瘋狂地捍衛著她的至寶,不允許任何人的冒犯。男子也被反常的夏洛特鎮住,近乎逃跑似的抓起帽子和大衣奪門而出。
剛才在混亂中被男子打翻的咖啡杯已經變成了碎片,她作勢要蹲下身收拾殘局,卻最終癱倒在了沙發上。我連忙上前去扶,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像瀕死的金魚般努力張開嘴穩住不穩定的呼吸。她正在嘗試暗示我什么,綠寶石般的眼瞳盯著小桌上的一個盒子不放。我伸手夠來,倒出一顆白色的藥丸和著涼透的咖啡送進她的嘴里,過了好久她的表情才有些緩和。
等到我們兩人再度相對而坐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后了。夏洛特病癥的發作終于結束,我也煮好了新的咖啡,整理好了陶瓷碎片,客廳整潔如初。
“吉爾伯特,有什么問題就隨便問我吧。不要擔心,每個問題我都會完整、真實地回答你。但是,很多問題的答案,你其實已經多少知道了吧。”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夏洛特為我倒了咖啡示意我放松。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要從何問起,腦中的邏輯也變得混亂起來。
“剛剛的那個人……”
“他是我的哥哥。他在五年前就離開了威尼斯,一個人扔下我和爺爺跑到佛羅倫薩去了。后來又因為工作去了羅馬,現在過得很快樂呢。今天是他五年中第三次回來,沒想到一開口就說了這么讓人討厭的話,爺爺也真是有先見之明,把我一個人扔下來對付他。”夏洛特好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回憶之后深深皺起了眉頭,“他一直都想早點離開威尼斯,他關心的從來不是我和爺爺。他從很早以前就認定留在威尼斯只能讓他成為一介庸碌的船夫——比起在小巷里撐船,他更愿意待在辦公室里。脾氣不好,性格又膽小,最差勁了。”
“那……他剛才說的,‘死在這里’,是指什么意思?”
“啊,那個啊。”夏洛特輕松地笑了,“可能你也發現了吧,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三年前只因為得了感冒就直接昏迷,爺爺送我去了佛羅倫薩的醫院檢查。醫生最后居然告訴爺爺我得了一種罕見的病癥,我會在數年之內,最好的情況是在十年后離開人世。如果要進一步治療必須去羅馬,但是治愈的可能性是零。很可笑吧,這種肥皂劇一樣的情節真是讓人討厭。與其讓爺爺擔心,不如就直接回到威尼斯,像并不知道自己的患病一樣生活。三年下來,只要沒有激烈的刺激,我還是和平常一樣的。”
“爺爺沒有阻攔你嗎?”
“他那時候非常生氣啊,你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吧,當時我還發燒呢他就直接打了我一巴掌啊。”
“……”
“雖然那是我很任性的決定,爺爺最后還是理解了我。當時讓他這么生氣真是不好意思呢。”
“最后一個問題。夏洛特,請你務必給我真實的答案。”
“說吧。”
“你愿意讓這樣落魄的、沒有前途的、似乎違背了你的期望的我,成為陪你度過威尼斯最后一個狂歡節的舞伴嗎?”
夏洛特捧著咖啡杯哭了起來,淚水滴在了杯沿上:“如果那是你的真實想法,我自然是沒有任何理由能夠拒絕的。但是吉爾伯特,你真的愿意為一座即將消失的城市陪葬嗎?我決定要留在這里的理由是:我已經沒有了可以再失去的東西了。如果說我還有什么值得寶貴的東西的話,那就是我的生命。可是現在,我即將失去我最寶貴的對于生命的回憶,又將要失去我的生命。兩者的終結都在迫近,我不安于此時的未知和無能的自己。如果要選擇生命的終結方式的話,我的回答就是留下來,成為我的故鄉、這座城市的殉道者。我有拋棄一切的覺悟,因為我的一切還未開始,或許再過數年,我的決定又會不一樣,可我等不到那一天,威尼斯也等不到那一天。但是你又不同了,吉爾伯特。你有更多束縛住你的東西,你擁有天分,擁有雄心,為什么要在這里結束呢?想想你的世界,你的生活,或許你會改變你的答案,現在離開應該還來得及。”
“我的想法不會改變。夏洛特。這是我的回答。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是寫出改變世界的小說,但是顯然現在的尷尬狀況,我似乎連自己的生活費都負擔不了。離開了出版社之后,我又能做些什么?沒有人告訴我方向。他們都暗示我,我的努力是徒勞的,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夠寫出這樣的作品,就算寫出來了,又會有多少人去賞識我?不如早早放棄,去應和讀者的口味、歌頌世間的美好、描繪太平盛世……但是我不想為這些浪費筆墨,我想要改變的是世界的錯誤,不是滿足于膚淺的美好和幸福。如果要促成這些改變,必須要有人揭開謊言的傷疤,把這個世界的現狀呈現給被蒙蔽的人們看啊。我握筆正是為了這些理由,如果不能做到的話,大概,我也能夠算得上是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了吧。”
夏洛特輕聲嘆息:“狂歡節的那天,千萬要記得把淚水掩藏在面具之下哦。”
我并未因為即將到來的死亡感到憂傷,似乎是在感受一種解脫似的,淚水竟肆意流淌。夏洛特沒有出聲安慰我,按了手邊的CD機播放出比才華麗的長笛獨奏曲。似乎音樂可以療傷,在那飄渺的樂聲中,我逐漸忘記了讓自己變得落魄的原因,一切都像是起始之時那樣充滿著生機。我珍惜所有安眠的機會,正如我珍惜著所有愿意傾聽我心聲的人一樣。
羅維諾爺爺最后一次把貢多拉的繩子系在木樁上之后,撫摸著船體老淚縱橫。這只貢多拉就像是他的老友。而今天,他的這位老友將永遠告別威尼斯,永遠沉睡在干燥的陸地上,而終究有一天,他會被灰塵覆蓋,被歲月侵蝕。
對于夏洛特不愿意離開這件事,爺爺倒也是沒有表示太大的阻攔。或許他們從很久以前得知威尼斯即將沉沒的消息后就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留與不留,已經是成年的夏洛特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了。只是爺爺在離開之前緊緊抱住夏洛特一言不發,沉默的淚水已經濕透了她的肩頭。
“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威尼斯。”夏洛特看著隨著夕陽一同離開的最后一班渡輪,悄悄抹了抹眼睛。
“是啊。”
“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啊。”夏洛特為我端上一杯咖啡。因為島上幾乎所有人都離開的關系,威尼斯的水電供應都停止了。不過夏洛特好像早有準備,她拜托她的朋友買了很多木柴,令我驚訝的是她居然還有一臺小型的海水凈化設備,每天的用水和供暖都是這樣提供的。
站在門前的石板上眺望著依稀可辨的彼岸,此時海水已經沒過了我的腳踝。
失去供水和供電的威尼斯看上去安靜了很多。沒有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和船舶,沒有了金壁輝煌的夜景燈,但是在我看來,那比它的繁華過往更加讓人心馳神往。我可以確信的,我愛著它的晴天、它的雨天、它的氣候、它的子民。那海風摻挾著令人舒適程度的鹽分,即使在瀕臨審判日之前,威尼斯依然保持著優雅迷人的風度,仿佛決定要以最得體的一面覲見米迦勒似的——如果迫近的死亡是注定的話,威尼斯顯然選擇了享用到最后一刻。
在略顯晦暗的黃昏,夏洛特放下織了一下午的圍巾,有些困倦地揉起了眼睛。發覺我走近,她又很快打起精神,從藤椅上站起來,帶著開朗的微笑問我今晚想吃什么。
其實我并沒有食欲,而且在確認了夏洛特的病情后我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有什么要出門去辦的事情,或者是每天早晨的例行排水都是我一個人包攬。但我不會做飯是致命傷,上次因為煮雞蛋差點毀了最后一個鍋子之后就被夏洛特嚴禁靠近廚房。雖然煮面不算是什么傷神的事情,我還是不想讓夏洛特多做哪怕一件事。
那天我和夏洛特分享著半生不熟的意面,我完全否定了自己做飯的味道,夏洛特卻吃得很開心。
“當年讀你的書的時候,我可完全沒有想到過能夠吃到安德烈爾先生的手制料理啊——真是令人幸福的美味,多謝款待啦!”
此番溫馨無法長久延續下去——我知道的——窗外漸響的浪濤聲時刻提醒著我如此令人嘆息的現實。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數不清那之后又過了幾天,我的手機已經沒電很久了。雖然老式的掛鐘還兢兢業業地顯示著時間,至于日期已經對我和夏洛特來說都不重要了。只是在某一天,我才明白其實夏洛特并沒有像我一樣放棄了計算日期——她紅著眼睛告訴我,今天是威尼斯傳統的狂歡節。
那天一早,她就拉著我到她的房間里,從一個復古款式的衣柜里取出很多顏色鮮艷的裙子,又從另外一個柜子里取出了許多大大小小款式不同的面具。她一件一件的試著衣服,每過幾分鐘就能看見她從更衣間里走出來,戴著有長長翎羽的五彩面具,穿著一套一套不同風格的長裙。她現在已經放下了一切故作堅強地偽裝,一邊試著衣服,一邊流著眼淚,嘴里還喃喃念著什么。我上前勸她停下來,她終于抱著我哭了。
今天是狂歡節,不可以哭的啊。
我身上穿著她為我挑選的黑色金邊禮服,就像中世紀的貴族一樣,戴著維蕾那奶奶送我的面具,牽著身著紅裙,戴著金色面具的夏洛特。忘記身份,忘記過去,就連令人絕望的將來也一并拋棄。我們踩著飛濺起的水花在圣馬可廣場上跳舞,迷路的白鴿站在屋頂上,它們是我們忠實的觀眾。腦海中浮現出的、巡游的花車,喝彩的人群,在這一刻仿佛都回到了威尼斯一般。夏洛特的高跟鞋在冰冷的海水里舞動,她的嘴唇都凍僵成了青紫色,她的臉不再紅潤,她亞麻色的秀發漸漸失去了光澤。她依然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旋轉著。她的眼睛哭腫了,不見了曾經開朗樂觀的模樣。
我伸手為她拭去眼淚,她終于勉強笑著說,“威尼斯的狂歡節上不能哭啊,我怎么忘記了,這是威尼斯最后的慶典啊,為什么……”
直到我再次牽著她的手才發覺她的體溫不對勁。我慌忙抱住她,她的微笑漸漸淡去,最后昏迷在我懷里。
她在房間里躺了整整兩天。第三天我為她煮了熱水端過去時,她掙扎著要起床。我急忙過去扶她,蒼白的面容上寫滿了困倦,咳嗽也是一刻不停,就算加大了藥劑也并不能幫她多少。她說她知道的,自己的生命一定是即將隨著威尼斯一起消失了。她執意要我站在門前的石板上。是的,海水已經蔓延到了我的大腿。她苦笑著捂住臉,說,“吉爾伯特,帶我去圣馬可廣場,就是現在。”
我自然是拒絕。她立刻又紅了眼睛。為了避免她的病癥惡化帶來進一步痛苦,我只能妥協,小心翼翼的背著她離開了藍色的小屋。
這次的行進如此艱難。夏洛特的聲音像是脆弱易斷的紗線一般,軟軟的掛在我耳邊為我指路。
“到了。背我上去吧。”她的聲音里帶了一絲微笑,盡管我知道,笑對她來說已經很消耗體力了。
那之后的幾天里,我陸陸續續把一些生活用品,被單,柴火,打火機等等都搬到了鐘樓里。夏洛特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最后的藥品也已經見底,甚至連說話都困難。可是她卻執意要住在冰冷的鐘樓里,因為那里可以看清威尼斯的全貌。
我想夏洛特也明白,現在我們已經回不到原來的小屋了。
很快,我們就被困在了鐘樓上,外面的海水已經淹沒鐘樓的底層。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海水已經肆虐在我的膝蓋處,我用木箱墊高了夏洛特的身體以免她再接觸海水。夏洛特又一次不顧我的反對,掙扎著爬起來,她直直盯著窗外,顫抖著抬起的手指向什么東西。
我回頭循著她的指向看去——那竟是一艘船,一艘白色的救援船。閃著紅色和藍色的燈,在肆虐的海浪中向鐘樓靠近。
“這邊!這邊!”夏洛特的聲音已經不再像銀鈴般悅耳,長久以來的發作讓那曾經伴著留聲機起舞的聲線變得嘶啞。黯淡的油燈之下,夏洛特形同枯槁的臉上依舊遍布淚痕,“這邊還有一個人!”
我試圖牽她的手,卻被她甩開:“夏洛特,我們一起走!”我矮下身作勢要背她,卻被她推開。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力氣,我的頭狠狠撞在了墻上,溫熱的血從額頭滲下。我已經有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低血糖糟糕到居然連爬起來也覺得困難。夏洛特終于動了動嘴角,仿佛是在嗤笑我狼狽的樣子。我想如果她還有再說一句話的余裕,或許她又會以“當年我讀你的書的時候啊,可沒想到安德烈爾先生也會在我面前磕破額頭啊”作為調侃。那艘船上的人應該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紅藍交替的燈光向我們靠了過來。有人向我伸出了手,但我還是緊緊盯著夏洛特,不斷地對他們說,“帶她一起走!你們沒有聽到嗎!先帶那個女孩走!”可是他們卻完全無視我說的話,把我從窗口拉了出去。
之后的事,我什么也不記得了。醫生說我因為在低血糖的狀態下拼命掙扎,昏迷了很久。兩個星期后才醒過來。
“夏洛特呢?”我突然從病床上坐起來,嚇到了路過的護士,還差點把點滴架弄倒。
醫生聳聳肩,似乎很忙似的轉身離開了。
但是我還能記得最后的一幕,那是在我的身體被海水淹沒之前,我聽到了夏洛特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在最后到底對我說了什么呢,她在最后的心情到底如何呢,還有那個我一直隱藏著沒有問出的問題——她是否像我愛著她一樣,愛著我呢。或許這些問題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在經歷過冰冷海水的施禮之后,我的靈魂中似乎又萌芽了什么曾經失去的東西,那新生的力量正在突破曾經緊緊束縛它的種皮,不遺余力地渴望著改變什么。
甚至在住院期間,我已經不顧護士的阻攔開始不分日夜地寫作。初稿完成后,奮筆疾書時無意間流下的淚水浸濕了紙張。我把定稿后的作品發給了曾經工作過的編輯部,得到出版之后一反常態地廣受好評。
回到柏林后的我看著新書的封面,那是我指定的,威尼斯的圣馬可鐘樓沉沒前的模樣。
似乎完成了什么夙愿一樣的我泣不成聲。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的海底,我在苦澀冰冷的海水中睜開了眼睛,身邊的點點熒光在黑暗中閃爍,水流像微風溫柔的輕吻落在我臉上。夢中的夏洛特正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微笑著看著我,向我揮手。她的背后,有圣馬可廣場的鐘樓,有莊嚴肅穆的教堂,有零星的飛翔的白鴿,有貢多拉船尖尖的船頭和船尾,還有數不清的小樓的尖頂。不過一切都好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夏洛特是愛著威尼斯的,我想我也是。她似乎真的和這座城市成為了一體,因為每當我腦海中浮現出威尼斯時,總會附帶著她的笑容。最后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我愛的是她還是威尼斯。我想再一次接近她,她卻和她身后的景物一同墜入了深不可測的海溝里,我聽見木樁倒塌崩毀的聲音。我在夢醒之后又一次放聲痛哭,這一次的失控,既不是為了喜悅,也不是為了悲傷。
我再也見不到在海底沉睡的夏洛特了。
但是,我希望她過的好,希望她幸福,希望她能夠在下一次的狂歡節,穿上鮮艷的裙子,提起裙擺,踩著優雅的舞步,希望她戴著面具,面具下是她一貫的開朗微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和我分享清甜的檸檬糖果,再一次向我伸手,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
為了奔向那沒有痛苦,沒有淚水的世界,不用猶豫地,我一定會再一次牽上她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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