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底的威尼斯（1）

　　那女孩沉睡在水中。

　　她不再醒來。

　　至于她究竟是何時、以怎樣的理由、是否被人煽動、抱著如何的心情沉入那片汪洋的，已經無人知曉。

　　如果想要知道答案的話，不如親自去問怎么樣呢？她會在水底的深處，用最溫柔的表情等待你的到來。

　　冰冷的暗流會代替沉睡的她，敘述整個故事。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威尼斯蔚藍的天空之下，粼粼的波光之上。嘆息橋對面就是落日的霞光，映照在五彩的磚墻上，繪出末日的模樣。

　　“威尼斯啊，一個月后就會沉沒了呢。”她坐在岸邊，從自己亞麻色的長發中分出一股，編成一根細長的辮子，披在右邊的肩上?！斑@件事，你們游客都知道吧。”

　　我看著她在水道邊搖晃的裙?有點出神。她好像有點不滿我的遲鈍，拉了拉我的大衣一角。我這才反應過來：“是的?！彼c點頭，像是獎勵一樣開了一包糖果，塞了一顆檸檬味的水果糖到我手里，又拿出另外一顆扔進自己嘴里：“那么你，為什么來這里呢？”

　　我猶豫了一會，其實覺得這個看上去十分單純的女孩基本不會有什么惡意，況且如果她決意敲詐的話我也實在囊中羞澀。于是就直接把自己被主編辭退的事情告訴了她。由于進入雜志社以來就沒有寫過什么吸引讀者眼球的文章，就連好不容易得到出版機會的唯一一部費盡我兩年心血的小說卻完全沒有什么讀者，簡直就是各種意義上的平庸至極。而主編又是一個注重創新的人。一開始只是入帳的工資不斷下降，后來就開始變得有點糟糕了——主編會經常找我去辦公室談話，分給我的工作也變得瑣碎起來，直到最后，就落到了現在這個悲慘的結局。我想我會被辭退多半是因為自己江郎才盡了吧。好在身邊還有幾個關系比較好的同事好心建議我暫時離開柏林，去國外散散心。

　　“所以我就出現在了這里?！?/p>

　　“??！原來你就是安德烈爾先生??！你寫的那本書我在舊貨市場里看過！寫得很好哦！真的真的！我很喜歡！雖然一直以為安德烈爾先生會比現在看上去更加嚴肅一點不過無所謂啦……啊！對了，我的名字是夏洛特！”

　　“謝謝?！蔽矣悬c不好意思地苦笑著，“你是威尼斯人嗎？”

　　“是啊。我從出生起就和爺爺住在這里，活到十九歲，只乘著渡船離開威尼斯一次?！彼銎痤^看著我，從石板地上站起來，撥了撥裙擺，拍了拍上面地灰塵，“啊，對了，你來這里幾天了？乘過貢多拉了嗎？”

　　我如實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事實上，我今天下午三點才到達這座水城，只是粗略地逛過了圣馬可廣場，草草拍了幾張照片就漫無目的地在碼頭邊游蕩，等著回程的渡輪。

　　“安德烈爾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帶你去乘我爺爺的貢多拉吧。不要客氣，因為游客多的關系，其他船夫都會趁機開很高的價，不過我可以讓爺爺給安德烈爾先生你免費哦。不用擔心我不會敲詐我喜歡的作家的啦！啊，爺爺！這里這里！”

　　夏洛特向著不遠處的河道揮手。在那高高翹起的船頭之后，一位發須花白的老人也帶著同樣愉快的微笑向紅裙女孩揮手。老人穿著船夫們統一的黑白條紋制服，戴著黑色的帽子，精神滿滿的樣子讓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是一個十九歲女孩的爺爺。我當時正愣神，夏洛特已經緊緊地、不容辯駁地牽起了我的手，拉著我向最近的河道階梯跑去?！盃敔?，這是我新的朋友，吉爾伯特?安德烈爾先生。你知道的吧，安德烈爾先生很厲害哦，是一位作家呢。”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看著老人慈祥的笑容；“您好，我的名字是吉爾伯特?！崩先税汛菔盏揭粋€較高的位置，裝飾得當的、黑色外漆紅色座椅的貢多拉穩穩停靠在了岸邊的石階旁。“我們夏洛特還是一樣的熱心啊。安德烈爾先生，歡迎來到威尼斯?！彼蛭疑斐鍪郑艺q豫著要不要上船，夏洛特就輕輕在我背后推了一把?！安灰蜌?，威尼斯的客人就是我和爺爺的客人?！?/p>

　　小船在閃耀著金色光輝的水波上緩緩行進。此時的夕陽已經只剩下了半個通紅的臉頰躲在地平線的身后，整座童話般的城鎮被渲染成華麗的玫瑰色。老人雖然上了年紀，但身體依然硬朗。撐船的時候動作老練嫻熟，和路過的其他船夫打招呼的時候還能帶上兩句圖蘭朵。夏洛特告訴我，這位名叫羅維諾的老人已經和他的貢多拉在水道上漂浮了五十年了。隨著天穹慢慢從橙紅變成玫瑰紅，水道兩邊復古的廊燈就亮了起來，漸漸感受到了一種有別于白晝的活潑和安寧，多了幾分溫馨的萬家燈火氣息。顏色鮮明的一棟棟小樓里也亮起了燈光，暖暖的顏色映出了房內歡笑的影子。

　　“威尼斯很棒吧?！毕穆逄匦χ鴮ξ艺f，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向別人炫耀她的新裙子一般，“真想永遠住在威尼斯啊。”我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貢多拉順著水道穿梭，最終停在了一棟藍色的小樓前。夏洛特還沒等船完全停穩就輕巧地一步踏上了石階，轉身彎下腰向我伸出手。屬于夜晚的深藍已經蓋過了大半的天空，我后知后覺想起口袋里那張已經沒用的船票，低頭看著手表顯示今晚的最后一班渡輪已經離開威尼斯了。夏洛特看穿了我的擔心，“沒事啦，我家還有空余的房間。雖然因為一樓和二樓都被淹沒的關系所以你只能住在閣樓了……你不會嫌棄吧？”

　　答案當然是不。我無奈的笑了笑，牽住了她的手。我明白現在在我腳下踩的是搖搖欲墜的石板地面，這座童話般的城市建立在無數木樁上，能夠維持百年已實屬奇跡。換句話說，威尼斯的沉沒應該是某種程度上的必然，因為海水會腐蝕脆弱的木樁，隨著氣候變暖而不斷上漲的海平面像一張巨大的網，把威尼斯這一條五彩的魚困在里面，越收越緊。羅維諾爺爺還說，現在我們腳下的石板是幾年前重新鋪過的，比原來的高度高出了幾十厘米。大部分居民的住宅都在十年多以前重新修繕過，因為較低處的樓層都被淹沒的關系才加蓋了幾層樓。

　　藍色小樓的門是白色的，門框的油漆有一些剝落了。高度上對我來說有點低，要不是夏洛特提醒，我差點狠狠撞上精致描花的門框。當我們坐在小小的客廳里捧著熱咖啡的時候，夏洛特才告訴我原來我進來時的那扇門是用原來的玻璃窗改的。羅維諾爺爺看著我驚訝的表情，一邊翻動著平底鍋里的紅醬意面一邊笑著說，“這可是我親自去佛羅倫薩的舊貨市場淘來的，現在的家具店都不賣這種老式的門框了?！?/p>

　　我捧著咖啡杯的手扣得緊了些，夏洛特瞇著眼睛，三個人很久沒有說話。

　　簡單的晚餐之后，我踩著會吱吱呀呀響的木質樓梯上了五樓。夏洛特給我的房間里散發著干花的氣味，床頭燈也是溫暖的黃色。夏洛特站在我房間門口，欲言又止。我問她有什么話要說，她低頭扯了扯紅裙的裙角，沉默一會才開口說，“安德烈爾先生，你會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

　　我笑笑，告訴她我是一周后回柏林。

　　她眨眨眼睛，放開了被她揉皺的裙子，又換上了一個開朗的笑容，“在這一周里，我保證，威尼斯會給你留下最好的印象?！?/p>

　　我在道晚安之前，終于鼓足勇氣說：“夏洛特。”

　　夏洛特好像是早就期待著我能說些什么一樣迅速地轉過身了，紅色的裙裾已經有點皺巴巴的，“怎么啦？”

　　“夏洛特，以后叫我吉爾伯特就行了?！?/p>

　　她用力點點頭，把滿滿一袋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放在了我的床頭邊：“晚安，吉爾伯特?！?/p>

　　“晚安。夏洛特?！?/p>

　　小小的木門關上了。同樣小小的一袋糖果，裝在了透明的紗布袋子里。不是什么高端的品牌，也沒有招搖地在商品的某處附上寫有不菲價格的印記。它就是一袋普通的糖果，但是只要讓它在口中停留多一會的時間，它就會告訴你其實其他的一切附加物都不再重要。

　　那夜是我最近幾個月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威尼斯第一夜的夢中仿佛就充滿著檸檬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夏洛特早在白鴿往我窗口里探頭之前，敲響了我的房門。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的時候她已經把長發扎起來，背好了一個小包。

　　“吉爾伯特！今天我帶你去看面具！”她的語氣歡樂得就像第一次出游的孩子。我飛快的洗漱好之后跟著她出了門。她帶著我在錯綜復雜的小巷里穿來穿去，在我看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都是一模一樣的，色彩斑斕的樓房墻體也都是大同小異。聽朋友提起過，作為游客，就算手里有地圖也千萬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隨意走動，小巷經常是相互聯通而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死胡同，地圖上也無法把各條路的走向描繪清楚，而如果迷路了就很難再找回回到碼頭的路。只有當地人心里有一張無形的地圖，只有他們才不會輕易迷路。

　　夏洛特亞麻色的發辮在背后一跳一跳。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好像害怕會被拆開似的，最終停在了一個有些破敗的店鋪門前。她伸手去搖晃老式的門鈴，等了好久才有顫顫巍巍的腳步聲走近。

　　為她開門的是一位披著羊毛披肩的老婦人：“夏洛特！好久不見啊?！?/p>

　　“維蕾那奶奶！”夏洛特擁抱著老婦人，親吻她布滿皺紋的臉頰，“這是我的朋友，吉爾伯特?安德烈爾先生。他來自柏林，就是寫我喜歡的那本小說的作家?！?/p>

　　“威尼斯真是個好地方不是嗎?！本S蕾那奶奶對著我微笑，向我伸出了手，“夏洛特一定是帶你來看我做面具的吧，那還等什么呢，吉爾伯特，快點進來吧?！?/p>

　　維蕾那奶奶的手背上有干枯的皺紋，皺紋下是樹根一樣的血管。但這并不影響老婦人的手靈活地在紙板模型上穿梭。金色花邊的彩帶在她的手下像是雨后的一道虹，盤繞依偎在威尼斯的天空。面具的主色調是金色和黑色，靠近鬢角的那部分還有圣馬可廣場鐘樓的剪影，銀粉點點在鐘樓邊閃耀，讓我想起昨天下午從我身邊飛過的廣場白鴿。維蕾那奶奶的作坊里還用留聲機播放著黑色的唱片，為有些空蕩蕩的屋子增添上幾分生活的氣息。夏洛特跟著曲調哼著，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歪頭一笑，“這是杰南的《威尼斯狂歡節》?！?/p>

　　面具完工后，夏洛特為我系上了面具的黑色綢帶，維蕾那奶奶說這個面具再適合我不過。夏洛特也笑了，撥開了我想要擋住臉的手，連著拍了好幾張照片。

　　我非常喜歡威尼斯城內偶爾出現的上坡石階。遙遙眺望連接著總督府和監牢的嘆息橋，幻想著行走在光明與黑暗中間灰色地帶的氛圍。橋上僅有的小窗是為了給犯人看最后一眼自由的世界而設下的陷阱，或許這種所謂的人性化考慮并不能為犯人帶來安慰。即使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也無法改變即將失去一切的命運。犯人的想法似乎已經不在各位游客的考慮范圍之內。他們更加在意那個關于嘆息橋的傳說——一個即將消失的傳說對他們來說比犯人的心情更加彌足珍貴。間或有貢多拉駛過橋下，情侶們紛紛在通過的一瞬間擁吻，以如此卑微的方式祈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嘆息橋還能使他們的愛情得以永恒。

　　夏洛特雙手撐著長篙，熟練地一收一放推動船體前進。陰影覆蓋了我們，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會神之時，眼中停留的只有漸漸變成橙色的午后陽光，投下如烏鴉般不祥剪影的幾只白鴿，還有夏洛特背著光看不清喜怒哀樂的表情。

　　水道兩邊的屋腳上長滿了墨綠的藻類和密密麻麻的海貝，墻體上稍顯斑駁剝落的墻壁昭示著被人遺棄的痕跡。半途而廢的涂鴉被海水掩去大半，抬起頭仔細搜尋卻無法在陽臺的任何一角尋覓到煙火的氣息。

　　不知道數十年后，還有誰能夠記得曾經的狂歡節呢；還有誰能夠記得貴族和平民都戴上了遮掩起身份藏匿起地位的面具，不分高低貴賤、同時循著快樂輕松的音樂起舞呢。

　　“吉爾伯特喜歡那個面具嗎？”

　　“啊，當然喜歡。”

　　“那就好。”夏洛特用驕傲的聲音說道，“那一款是維蕾那奶奶做得最好的，只要一做出來啊，就會有很多人來排長隊買哦?？駳g節的時候啊，我和爺爺都會戴上維蕾那奶奶的面具……”

　　可能在旁人看來那只是夏洛特某種多愁善感的懷舊吧，但是當人們被告知這座城市注定的命運之后，想到威尼斯最后的狂歡節會在汪洋的懷抱和死寂的沉默中度過，又會對這番話作出如何的反應呢。

　　“吉爾伯特，會和我一起過威尼斯最后的狂歡節嗎？”

　　我無法回答夏洛特的問題，她現在的一言一語似乎對我來說過于沉重了。而且我知道，如果貿然答應她，也只會給她徒添不必要的期待，和希望落空后的悔恨懊喪吧。

　　那有意而為之的沉默和或許已經領會其中深意的安靜，以毫不輸給長篙推動波浪的聲響，在一片晦暗和明亮交織的世界里肆意喧嘩著。

　　下船后，夏洛特像是終于忍不住一樣，癱倒在路邊的長椅上，如同即將被奪取呼吸一般咳嗽著。那從胸口深處發出的痛苦殘響讓我手足無措，只能借由安慰嬰兒般的笨拙姿態，感受她劇烈起伏的背部中央滿是突出的脊骨。

　　之后，夏洛特帶著我游覽了威尼斯所有游客常去的地方，還帶我登上了圣馬可廣場上的鐘樓。不遠處就是圣馬可教堂，最初是為十二圣徒和收藏戰利品所建，曾經遭遇過火災，現在仍然收藏著十字軍東征時帶回的戰利品。此時，我注意到了有許多人拿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向渡輪碼頭走去。我問夏洛特他們在做什么，夏洛特揉揉眼睛，微笑著告訴我說他們都是當地人，因為威尼斯要沉沒的原因所以都聽從政府的安排，搬到更加安全的陸地上去了。

　　“其實啊，吉爾伯特你知道嗎，維蕾那奶奶，明天也要離開了。你沒有發覺作為一家主營威尼斯面具的店鋪，架子上的面具數量實在有點過不去嗎？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帶你去了她的店，奶奶啊……”夏洛特的眼睛紅紅的，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整。

　　“夏洛特……”

　　“吉爾伯特明白這種感覺嗎？”

　　“……”

　　“我明白哦。就像是，生命一點一點流逝，卻完全無力挽回這樣的感覺吧。”她看著遠處熙熙攘攘的碼頭，綠色的眼睛流露出茫然的神情，“真正厭惡的不是自己的命運，更不是賦予自己如此命運的上天，厭惡的是對此居然完全無能為力的自己。人類的力量很微小，就連迫近的腳步聲也是不能停止的，但是單純的逃避是沒有用處的吧?！?/p>

　　“安德烈爾先生，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這么想的，在遇到你之后我更加確定了。”

　　“如果真的要作出改變的話，如果真的可以作出改變的話……”

　　夏洛特緊緊握起了小小的手，用堅定的綠色眼睛看著我，微微勾起的嘴角上還帶著淚痕。

　　我慌亂得不知道要說什么，搭在窗口的手指也變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局促不安的時候，夏洛特又像變魔術一樣，從衣袋里變出兩顆糖果，分別握在兩只手里。

　　“吉爾伯特喜歡檸檬味的吧。你猜檸檬味的糖是在我的左手還是右手呢？”

　　“左手？”

　　“賓果！猜中啦！檸檬味的給你哦！”

　　明黃色的糖果安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里，那開朗的顏色如同即將到來的希望一般明確地昭示著快樂，仿佛在夏洛特變得開朗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剛才留有陰霾的痕跡。她的笑容是天然的偽裝一樣，即使我明白她現在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上那樣輕松。

　　或許煩惱能夠被人忘記，或許會有人選擇沉浸在糖果的芳馨里。但是那可以是任何人，永遠不會是夏洛特。

　　然而那會是我嗎？

　　沒有人能夠給我答案。遠處漸漸侵蝕威尼斯的波浪不能，近處無憂無慮振翅飛翔的白鴿也不能，就連夏洛特手中的，另外一張明黃色的糖紙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