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白旗袍

　　于蕭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中。

　　他夢到自己恍惚在夢里醒來，麗塔就安謐的熟睡在他旁邊，一個聲音在虛無縹緲間向他沉吟輕喚：“你不屬于這里，歸去吧，歸去吧……”隨即他就被一道光芒牽引著，來不及再看麗塔一眼，便身不由己地飄忽一般的起身下床。走出房間，便見青玉色的黃昏回廊，踏上紅焰色的石階，瞬間即墮入無盡深窟……跌入之境天地混沌，一片虛無縹緲。漫游期間，如浪蕩幽魂，天是漩渦，地是深淵……似乎根本就是“無”和“滅”的境界，六根、六塵皆無，故無六識，無生死，無幻心，無眼界無意識界，萬事萬物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寂滅和黑暗，人在其間，受苦無間，一身無間，時無間，行無間。……于蕭失去了所有感知，眼耳口鼻皆不得用，只知自己被種無名力量，向下拉扯，卻不知自哪里墮向哪去，速度之快，超脫了時和光。好似他自己都已消失，從未存在過一般，只留顆心，還是幻心，是紅塵之心。紅塵便難脫六道生死輪回涅槃，紅塵即虛妄，紅塵即苦厄，于蕭此時已是苦極之苦，痛極之痛……但他畢竟還放不下，他還困于情摯，他還要掙扎，周遭滿塞著枯骨刺透他的皮肉，凌厲厲火辣辣得割斷他的血脈，他想著要活要回去要再見麗塔，再見他們的孩子，他以為自己哭了，但血腥之氣，粘稠之感又叫他清醒知道，他遍體鱗傷，他鮮血淋漓，他皮開肉綻他粉身碎骨。身體每一寸都疼痛到錐心刺骨，直到血竭而亡匯入江海，肉碎成泥融入大地，骨磨成灰散入風雨，這煉獄的折磨方可作罷，而他的一顆紅塵之心卻還在，不屈不服，不死不滅……終于，一道光芒將他裹身而耀，又是那個聲音在生死明滅間幽幽把他召喚：“你不屬于這里，歸去吧，歸去吧……”，在那光輝的滋養下，他又重新生出肉身，他頭也不回的奔向光芒所指引的那一片蓮花幻影的燦爛輝煌了……

　　閃神之間，他又失重似的騰起在空中，只管被光明托舉著，一路向上，一路高升，沉醉在清風綿云之間，直到抵達光明無量之境……這里沒有暗夜，沒有險巒狂水，沒有疾風暴雨，沒有生死疾苦，樹木結出琉璃瑪瑙，花草凝露金銀粒子，皆香飄四溢，樹梢花間便可放眼收盡光明樂土之景，如臨眼前……宮殿、樓觀、講堂、精舍、庭院皆是雕欄玉砌，點珠綴翠，自放光芒，耀于大地、天空……璀璨的樹木濃陰連綿，枝葉間露出金色的天空和銀白的光明世界，江河湖泊皆作琥珀之色晶透，有無雜金沙沉于底，無量蓮花浮于頂……風中飄漾的是歡歌笑語，雨露凝結的是情真意盛，陽光普照的是無憂自在。無有一切身心憂苦，唯有無量清凈喜樂……人在其中，身臨此境，盡顯真金色身，不朽不滅，壽命無量，光明無量，智慧通達，辯才無礙，六通具足，能于掌中持一切世界，蕓蕓眾生皆可得無我極樂……于蕭也感到魂脫于身，身又解于時空。精神松脫身心適悅，卻始終不得絕對自由，因是一顆心始終是顆幻心，是紅塵之心，紅塵便難脫六道生死輪回涅槃，紅塵即牽掛，紅塵即不舍，紅塵即愛與痛、苦與樂，紅塵即你我，于蕭的紅塵即是麗塔……因而，此時雖已是樂極之樂，明極之明，他卻始終困于紅塵，束于情摯，他還要流浪，他被光明供養，身體每一寸都向著白蓮幻化，直到血竭而亡注入莖脈，肉碎成泥融入蕊香，骨磨成灰砌成花瓣，最終心清無塵墮入蓮胎，這往生修行方才功德圓滿，而他卻功敗垂成，因是他的一顆執著、哀懇的紅塵之心永在，不屈不移，不舍不滅……他想著要活要回去要再見麗塔，再見他們的孩子……而后，還是那聲音在三界六道外將他緲緲呼喚：“你不屬于這里，歸去吧，歸去吧……”，便見一線光明如寶蓮綻放，打開三界之門，此門一啟，于蕭即被吸入，穿梭其中，猶如滌蕩于至純至凈至清至爽的瀑布急流，恍惚著不知過了多久，懵懵然也不知身在何處，只一轉彎，見一扇云煙繚繞浮光縈輝的白月色高門。走進去，只連著一道輝煌。延伸間，又化作一道夕陽，直至形成一條長廊，接著花園陽臺一方——滿架藤花，半壁斜陽……他隱約看著一個女人的背影，云霧凝聚而成般，由虛到實，越來越真切——她松松披散著一頭紅魅的長卷發，只穿一條黑絲綢吊帶睡裙，赤裸著白條條的細長胳膊細長腿，一抖一顫的動著肩，似乎是在笑，細碎的笑聲從無到有，漸漸清晰。被她半遮住的赤裸上身的男人的身影，于蕭吃力的辨認著，始終看不真切……

　　只見那男人將女人抱在懷里，纏綿膩吻著她的脖頸，她則嫻熟的偏著頭享受地承受著，兩個人都咻咻喘著氣……忽然間那男人猛地抬起了眼，見是于蕭，一臉驚愕，滿心恐懼，幾近本能的迅速推開了女人，提著褲子撒腿便跑，女人一時還不明狀況，待到心里有了幾分數，似乎是驚嚇過度，一時間只癡呆呆的茫然瞪著眼睛，半晌不敢轉過身來，紅頭發在玫瑰色的暮光里顫抖著。許久她終于回過身定了神，見確是于蕭，雖然早已猜到，一顆心依舊不免狂悸，不假思索便凄厲著嗓子銳叫道：“于蕭！你怎么醒了！”

　　于蕭終于把她的樣子看清，他怎會不認得她——他顛倒眾生的影后戀人——袁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