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旗袍
這是夢。
羅觴的夢——
天還沒亮,蟹殼青的色調,霧氣氤氳。羅觴在朦朧中提了行李,匆匆出門。電梯間里的燈壞了,明明滅滅,閃得羅觴眼花。一層一停,卻不見有人上來,惱得羅觴心慌。她根本不敢相信這是部電梯,簡直是個生了銹的鐵鳥籠,晃晃悠悠,憋憋屈屈。終于出了公寓大門,羅觴如釋重負地大口呼吸,迫不及待就鉆進了一部白色面包車。她包了車回蘇州,外婆家……一路上,公路破敗得異常荒涼,白辣辣的驟雨襲來,淋滅了兩側赤紅的亂山,騰起了灰滔滔的煙障,羅觴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是受到了《聊齋》里多情女鬼陰魂不散的癡纏,天涯海角至死方休……車子就拋錨在了這詭異的迷霧里……
羅觴只得在車里呆呆地等著,懷著童養媳一樣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等著等著,不發一言。又窘,又怕,又累。其實也不知道究竟等的是什么……
突然間,濃霧散了。杏色的陽光輝穿過奶白色的霧的影子透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陌生的半透明的人影驟然圍了上來。其間男女老少各有其態。不一會兒,人影淡去,羅觴才敢搖開車窗,探頭出去,隱約只看見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遠遠的,她看到個一瘦小的身影正向著自己走過來。越來越近,羅觴終于看清了,是外婆。
哦,外婆!
羅觴鼻子一酸,就哭了。
外婆踩著極細碎的步子,笑吟吟的,走來了。羅觴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僵持住了,動也不得動,難受得快死了。喉嚨也像被什么攫住了,扯著嗓子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簡直要崩潰了——外婆近在眼前,隔著車窗,慈愛地凝望著她,張著嘴,祥和地微笑著。外婆的臉還是記憶里素白的小團臉,有著無血色的秀氣。外婆努力地向車里看,細細端詳了羅觴半天,終于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不得不走了……外婆緩緩轉過身,像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她走了老遠了,蹣跚的背影在無邊無際的路上漸漸模糊,漸漸就看不見了。什么都沒有了。然而,羅觴只是絕望地流著淚,什么也做不了。仿佛除了一顆盡瘁的心和滿面的淚水,什么都不屬于她了……別走,別走,別走。求求你,不要走……羅觴怎么也喊不出來……
“別走!”
羅觴沙著嗓子哭喊著從夢中醒來。淚濕枕單。
麗塔決定搬去于蕭家住之后一連幾天,羅觴都被亂蒙困擾。每天只覺得胸悶氣短,口枯舌燥,目赤干澀,心口里像有一團微微的火,慢慢燒著燎著,將她的胸腔,咽喉,鼻管兒都緩緩烤著,熟了焦了,嗓子里心窩里都絲啦啦的發響。因而她只得勤快喝水,比往常為了肌膚保濕更多喝了幾倍,然而那火只管自顧自燒著,是水淋不滅,冰鎮不息的。再后來,手心腳心都干熱得發慌,可是芯子里熱歸熱,平日該怕冷還是怕。暮春天氣,早晚時候雖有些涼意,卻也不至于像我們羅觴這樣穿起了絨線衫。她甚至依舊穿著夾旗袍。外面還要再件色調協調的披肩抑或針織外套。麗塔見她便要調侃,說是上了年紀果然火力活力一并下降。羅觴也不與她多辯,她自有理據——
“春捂秋凍。”
羅觴一早起床,便連喝下一杯蜂蜜水又一杯清水。
她穿一件枚紅色真絲吊帶睡裙,一側的肩帶已經滑落,她渾然不覺,一只手撐在淺米色的實木餐桌,身體順勢輕扭著懶倚在上面,迎面沐浴著晨光,在融融的光輝里,羅觴全身的肌膚都白得晶瑩剔透,像一顆泡在香檳里的冰塊。真遺憾她看不到此刻自己美得多動人心魄。她只是半瞇著眼睛,似笑非笑的對麗塔說著話。
“你總有話說!捂吧!干脆也多穿點啊!”麗塔一邊抻著笑翻著眼睛說著,人已經來到羅觴身邊,錯身而過的時候,順手幫她把睡衣肩帶提上了肩頭。
“哦……”羅觴這才意識到,笑吟吟的對著麗塔撇了撇嘴,聳了聳眉毛道“我啊,最近總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寧心煩意亂的。”
麗塔已經進了廚房準備煮粥來做早餐。似是而非的聽到了羅觴的話語,卻不夠真切,因而也沒做回應。羅觴干脆也跟進了廚房,將剛才的話語重復了一遍,顯然這一次,語調里的憂慮情緒更重了。
“我這些日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夜里還總是盜汗,偶爾夢里驚醒了吧,一身的汗呀,我這裙子都濕透了。可是一到了白天吧,就覺得干燥的要死了,覺得這七竅生煙噴火的!”羅觴鎖著眉,一手叉著腰,訕訕地說道。
“哎呦喂,你這是要枯萎了嗎,我花一樣的美人兒。”麗塔說著便嘻嘻的笑起來,只抬頭瞥了一眼靠著門框站著的羅觴,便又低下頭去往電飯煲里加米添水。
“我說真的誒。這很嚴重好嗎!這是我的身體在給我信號,提醒我健康已經出了問題呀!”羅觴歪著頭輕聲叫道。
“是嗎?你身體和你關系不錯啊!你下次讓它給你透露點這期彩票的信號唄!”
“你別鬧!真的,我想我肯定是生病了。”
“至于嗎!能吃能喝的!有啥病啊?我看你就是閑的!就是大小姐病,一點小事都這么邪乎!”麗塔挑著眼睛斜了羅觴一眼,又道:“以后你啊沒事就去店里盯著去,要不就打打牌,再不你學學人家蘭妞整天除了上班,就在家繡什么十字繡,多賢惠啊!”麗塔說著自己又笑了出來。
“額,等我到了她那個歲數再說吧。”
“別著急啊,你也快了!”麗塔說著大笑了起來,把電飯煲蓋子合上,向一本正經滿目憂愁的羅觴抖了抖手上的水,而后又若無其事地去洗蕃茄切番茄。
羅觴哼了一聲,努著嘴嚷道:“我永遠24。”語調里不是沒有孩子氣的嬌嗔。
麗塔撲哧一笑道:“嗯,二十四歲零八年。”
羅觴被麗塔氣的翻著白眼還禁不住笑了出來,提高了聲調道:“你就氣我吧!”換了個口風又道:“番茄炒蛋要偏甜的好哇?”
麗塔含笑把雞蛋打到碗里,一只手托著碗,一只手用筷子將蛋液快速攪拌,一邊對羅觴說著;“恩恩,你看你都這歲數了,身體不舒服就別疑神疑鬼了,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放心啊!”
“有病當然要及時就醫么——”
“可不是!更年期綜合癥,這病可大可小!”麗塔抿著嘴壞笑著,羅觴已經被她氣到哭笑不得的程度,作勢去拍了一下麗塔的背,嘴里罵著:“真缺德!”然而心中郁結確是在麗塔的風趣調侃中變成了輕松而無憂的負擔。
麗塔是閃著身躲著羅觴的打,一邊還笑嚷著:“更年期果然脾氣暴啊!”
羅觴雖清楚麗塔的玩笑話,心里卻還是生了煩惱。她果然當天就去了醫院做了全身檢查,結果卻出乎意料得身心健康。這卻令她難以接受,便又轉向中醫尋求真意。
羅觴驅車往涅樊納中醫院的路上,因為正是上班高峰,為了避免陷入堵車困境,她著實繞了許多彎街小巷。避開滅度大街,和出離路,避開白鷗灣區,由碧落街一路向北,過了情人港區,直到陰陽路盡頭,便是中醫院所在。
一路上開車選路是麻煩,到了地方,找個停車位也是麻煩。羅觴又苦于車技不濟,擔心著磕來碰去,小心著人來車往,她左左右右進進退退,煩惱至極也終于沒有一席之地。在往來車輛喇叭聲和人群的躲閃間,尷尬了許久,才等到個車位,人卻已經慌張得不能定心了,怎么開,都要磕碰到兩邊車輛一般。正巧,她見到一個騎純黑趴賽摩托車的少年,正將車停在她所待進入的車位對面,于是她搖下車窗,探出頭,向那少年含笑喊道;“小弟,麻煩你來幫我看著點可以嗎?”——她想著“小弟”這樣的稱呼應該沒有差錯——她見那少年穿一件淡藍色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袖口半卷到手肘以下,一條白色修身休閑褲,一雙灰色帆布鞋,斜挎著一個卡其色單肩長方包——羅觴可以判斷他一定是相當的年輕——他顯然聽到了羅觴的請求,他才停穩車子,一只腳支在地上,另一只還踏在摩托車上,已經可以看出他雙腿的直挺而修長。他抬起雙手,把紅黑相間的頭盔摘下來的一瞬間,是近乎慣性的甩了甩頭發,他年輕而俊秀的臉成弧度的漸劃進到羅觴眼里,先是起伏有致的側面線條,高挺的鼻子,從鼻根部起角度頗高的傾斜,直到鼻尖為止是完美的收尾。眉眼則是兩條平行的秀氣的陰影……接下來便是側45度的面容,此時他已經綻出笑容,純粹的單眼皮,笑起來,彎而尖的眼頭和眼梢,眼睛里是有閃爍著的光芒的,像風吹過湖面時因著漣漪而起的靈動的明明滅滅的光亮。笑肌和下巴形成最恰如其分的呼應,上揚的嘴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最后,終于看清完全的他的樣子,略長的潔凈的臉,笑的時候是迫人屏息的燦爛和煦。眼角嘴角的弧度是迷人所在,也更突出鼻部的直而堅。那男性魅力的方下巴,因為窄瘦的臉型而變得陽光和秀氣。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氣息里還帶有歡心的活力和青春熱力的——羅觴更得意于自己正確的判斷以及適當的稱呼——他跨下摩托車,把頭盔放在座位上,走到羅觴的白色跑車附近,招牌笑容始終迷人,在他的引導指揮下,羅觴終于安全將車停好。羅觴禮貌道謝,少年微笑回應。他這笑容是可以溶掉人心的。
然而,擾人心的卻往往更多更繁復。
羅觴排隊掛號排隊等號,一下子便耗掉近兩小時。待她坐定在門診候診室外的時候已經心煩得恍恍惚惚了,面對的卻還是等待。此時她是早將早上那少年忘得干凈了。她一心都堆在自己臆想出的西醫未能查出的病癥上。她想,會不會是肝火?胃火?心火?陽火還是陰火?想著想著,就輪著她了。
她進診室之前看了墻上門診醫生的名牌——黎煦。羅觴看著上邊照片,猶疑了一下,只是短暫的片刻,她便若有所思的進了診室。一進去就直接在凳子上坐下了。羅觴沒有看出他,他倒已經認出了早上遇見的這美而沉靜,媚而貴氣的女人。她穿一件純白色喬其紗短袖及膝長旗袍,外搭一件櫻粉色開司米線衫,要說粉紅這顏色,本是有些故作媚態的艷俗顏色,可是穿在羅觴身上卻得道升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粉紅因我們羅觴而有了人面桃花般香色俱醉人的風情了。他彎著眼睛微笑著,眼中的羅觴是一片夕陽桃花影,片刻之間,羅觴也認出了他——早上的摩托車少年此刻穿一件靜白長大褂,在醫生固有的森白樣子下,仍是他獨有的青春無敵陽光活力。然而他們都心照不宣,關于“相認”的話一句也沒有,反倒營造了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曖昧氣氛。羅觴的心里也不是沒有驚喜的,而且是喜多過驚。她感到緣分的妙不可言,仿佛身體里有一些活躍的小爪子般撩抓著她的心,而黎煦呢,則更是快樂的,他看著羅觴的目光都因為他專注凝神而虛晃了,焦點沒對準似的,浮光掠影的,那影也都是醉人的,再定心看一看,羅觴的樣子又一點點實在起來,她真的樣子從虛的影子里一點點浮出來,似幻似真,是更美了。這美是一種超出了感官的,是精神上的刺激,黎煦的心被重重的震撼著。然而開了口卻還是言歸正傳——“哪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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