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尹卓的短信的時候辛四月正在上歷史課,腦袋里被亂成一團雜亂無章的時間紀年給弄得蒙住,左手習慣性地揣在口袋里。
手機調的是震動模式,就放在左邊口袋,為了不漏掉任何一條信息、任何一通來電,她習慣了這樣的姿勢。
她的這個習慣來自于和尹卓相識之后,在此之前,她的手機永遠處于安靜狀態。在父親辛建邦還活著的時候,他偶爾會打電話給她,說的也無非是周末回家嗎?飯錢夠嗎?成績如何?這一類的問題。就連她的身體狀況都沒有關心過。
辛四月還記得有一次,她發燒到了四十度,緣由是她心情不好半夜神經兮兮地跑到操場上淋雨,然后回到宿舍洗澡,那時候早就沒有熱水了,于是她蜷縮著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一個冷水澡,接著就頭昏腦漲腳步虛浮地跑到自己的床鋪去睡了。
結果她這一睡就沒有起來了。
第二天一上午她都沒來,又沒請假,同寢室的人平時也不熟,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辛四月去哪兒了。直到中午室友吃完飯回來午休,才發現躺在床上滿臉通紅,臉皺成一團,很是痛苦地躺在床上的辛四月。
室友趕緊帶她去了醫務室,最后因為病得實在嚴重,將她轉去了就近的醫院。
辛四月還記得室友趁著她還比較清醒的時候問過她:“需要叫你的父母來嗎?”
她絞盡腦汁想了想對自己很少關懷的父親辛建邦,還有對自己從來漠不關心冷言冷語的后母,終是使勁兒搖了搖頭。
“不用叫他們來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兒?!?/p>
室友見辛四月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想來她也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于是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問出口,由著她去了。
辛四月還記得,那時候為了交醫藥費,她不僅將自己一個月的飯錢花了,還四處借了錢,那之后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每天饅頭咸菜,現在想來也很是辛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挺過來的,硬是沒有打一個電話向家里要一分錢。
直到第二個月到了拿飯錢的時候,辛建邦提前將錢打到了辛四月的卡上,然后跟她打了個電話,問她最近學習如何,錢夠用嗎?
辛四月獨自哽咽,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電話那頭的辛建邦察覺,只好故作鎮定自若的答道:“還行,夠用?!?/p>
然后草草幾句過場話,父女倆都有些沉默,愣了愣便相互掛了電話。
至于后母柳姝,辛四月更是從來都沒有期許過能夠接到她的電話。畢竟,這十七年來,她連對辛四月表現出來的表情都沒有變過,永遠是一成不變的冷淡,淡的毫無表情。
但是辛四月知道,后母柳姝一直藏著一個秘密,她的心里裝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她也一直都在尋找。
她想知道,是誰讓她這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后母念念不忘,是誰讓她這個后母的心永遠無法對父親忠誠。
而今天,她終于將他找到。
辛四月低著頭,怔怔的望著手機上尹卓發來的短信,幾欲落淚。
【你要找的那個人,我想我找到了?!?/p>
從十四歲開始,辛四月發現后母柳姝的日記開始,她就一直在尋找著這個人,她苦苦找尋了他三年,只單憑著一張有些微泛黃的照片和他的名字,她就像是一片在茫茫大海中漂浮無依的薄葉,只有找到了他,她才可以靠岸。
這三年來,她是這樣的痛苦心酸,這般的忐忑不安。
許皓南。只因為這個許皓南。
一個與她本該毫不相關的男人,卻又是這般無情的讓她牽腸掛肚,放心不下。
“老師……”
辛四月收起手機,揉了揉有些微紅腫的雙眼,左手就勢捂住肚子,右手高高舉起,滿臉的痛苦。其實,她是想笑的,她甚至想要站起來雀躍歡呼的,但是此時她必須裝作她很痛苦的樣子。
正在背著身子寫黑板的歷史老師聽到下面有人叫,停住了捏著粉筆奮筆疾書的手,轉過頭來皺著眉頭看著一向安靜毫無存在感的辛四月。他或許連她是否是叫“辛四月”都不知道。
“這位同學,有什么事嗎?”
“……老師,我肚子好痛,能不能出去方便一下?”
也許是辛四月的臉色確實是不太好,也許是歷史老師真的信以為真,反正他幾乎是沒什么猶豫就放辛四月出去了。
為了不被發現,辛四月是捧著肚子出去的,一走出教室她立即恢復正常,狂奔出教學樓,一邊摸索著手機給尹卓撥了過去。
“喂?”電話那頭傳來尹卓熟悉的帶著些許沙啞疲憊的聲音。
“你確定是他嗎?”因為跑得太快,辛四月沒有注意到地上的凹凸,差一點摔倒在地。還好她眼疾手快,只是些微踉蹌,手機依然緊緊地握在手上。
“我不敢完全肯定,但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那個人就是許皓南。”
“他現在在哪里?”辛四月的語氣不自覺變得急促起來。
“玉雙路第三個岔路口,那里有一個畫展,他像是要買票進去。你快些來,我有些事得走開一會兒。”
“我馬上就到,你有事就先去忙吧?!?/p>
辛四月說完就掛了電話,捏著校牌隨意寫了個“病假”就出了校門,然后一刻不停地打車前往玉雙路,還好那里距離她的學校不是太遠。
隨著車輛的行駛,辛四月的心也不斷地被揪緊,那感覺就好像她是要去做一個有可能改變她一生的事情。
而最后事實證明,她從朝著許皓南邁出第一步開始,她的人生就已經開始朝著新的路徑前進。
而未來,仍然前途未卜。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辛四月緊趕慢趕趕到玉雙路第三個岔路口的畫展的時候不到十分鐘,她四處張望一刻不停,心中滿是忐忑但是還是停不了向前的腳步。
那個人,她找了三年的人,從未想過他竟然也會有離自己這般相近的一天。
她甚至從未想過,她能夠找到他。更從未想過,他能夠那樣真實立體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不是照片中靜默安靜的影像。
幾乎只是一眼,辛四月就能夠立刻認出他來。
也許是因為前來看畫展的人太多,許皓南仍在排隊購票,周圍的人或多或少流露出不滿煩躁的情緒,只有他安安靜靜的站在人群之中,沉穩低調,就像是炎炎夏日的一縷涼風。
老天是那樣的不公,歲月好像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濃重的指痕。年及三十五的他,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言談舉止溫和有禮,風度翩翩鶴立雞群,在人群中,辛四月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沒有一刻的遲疑,辛四月快步走上前去,借著身材嬌小在人群中肆意穿梭,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好位置,正巧離許皓南不遠。
“一直盯著他他就不會跑掉了吧,還好他很高,要找到他一點兒也不費勁。”辛四月一邊這樣的胡思亂想著,一邊跟隨著人群緩緩移動。眼看自己離檢票口越來越近,她一摸口袋才發現自己剛才出來得太匆忙壓根兒就沒有帶錢包!
眼見許皓南近在咫尺,眼見這個她苦苦尋找了三年的男人近在咫尺,可是她卻不得不面臨著眼前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當然也是可以在外面一直等著他出來的,可是她苦苦找尋他接近他的心已經等不及。
辛四月幾乎快要絕望了,但也許真的是急中生智,她突然想到一個絕妙好計,不自覺就嘴角上揚。轉過身對后面的一個大哥說:“哥哥,我真的很喜歡這個畫家的,但是我只是一個窮學生,沒有錢,你能不能借我一點?。俊?/p>
辛四月一邊說著一邊沖身后的人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校服表明身份。
身后的大哥看著嘴甜如蜜的辛四月,有些不可置信,偏著頭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井裕川,還有你對他了解有多少,我就借你錢?!?/p>
“井裕川?”辛四月之前就想著許皓南去了,根本沒去注意這次的畫展是誰辦的,在聽到這個名字后,辛四月不自覺地微怔數秒,目光掃過宣傳畫,上面確實寫著“井裕川——史上最年輕天才畫家”“‘無望紅塵’畫展首開”等字眼,上面還隱約印著他的幾幅成名作,但是隔得有些遠,辛四月也看不太清楚??墒羌词怪皇菃螁巍熬4ā比齻€字一出,就已經將她震得五臟俱痛了。
辛四月白了臉色,嘴角微微下撇,目光淡遠,帶著些微的不屑,“我當然知道他,井裕川,和自己的家教老師戀愛,那個可憐的女子為他放棄了一切,卻最終飛蛾撲火喪了命。愛情總是輕易的來,又輕易的要了人命,真是令人絕望?!?/p>
大哥對于辛四月的神情舉止顯然是誤解了,還以為她是看破萬法紅塵的孤傲與清高,充滿了獨特的藝術氣質,畢竟,井裕川畫中的悲情絕望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體會的,剛才辛四月面上的表情那般痛苦,想不讓他誤解都難。
大哥一激動,朝辛四月的手上塞了一張粉嫩嫩的毛爺爺,一邊還感慨著:“小小年紀就能體會頗深,有潛力,有潛力!這錢不用還了,藝術是無價的!”
辛四月怔怔的看著自己手上的一百塊錢,犯傻了。
這樣就完了?這么快就得手了?天,藝術真是個好東西……
于是辛四月興高采烈的拿著那一百塊錢買了票,還有多余的錢買了杯熱奶茶,這才伸長著脖子一邊盯著許皓南,一邊跌跌撞撞的進了井裕川的“無望紅塵”畫展。
辛四月本來進畫展的目的就只是為了許皓南,可是當她真正的進到了里面,她的目光卻被畫展上陳列出來的井裕川的畫作深深地吸引了。
宣傳語上說得沒錯,不過年僅十九歲的他,確實是個天才級別的畫手,他的畫作,讓你一看就知道這是屬于井裕川的,是為他所特有的,因為畫面其中所想要表達給你的,是那樣真實深刻的直擊你的內心,讓你的膽怯懦弱悲傷都無處可逃。
這要是在之前,在平時,辛四月是從來不會進畫展這樣的地方的。一是她實在是沒有這樣的閑情雅致,一是她確實也正如自己所說的是一個窮學生。在父親辛建邦還在的時候,她是不好意思開口向家里要錢,如今父親因為車禍變故離世,他的財產被后母柳姝掌管,辛四月更是別無他法。每次開口向柳姝要錢都好像是一種生吞活剝的凌遲,讓她愁腸絞斷裕訴不能。
而柳姝報以她的,永遠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仿佛她早已不存在這人世間,也仿佛辛四月和她并沒有這長達十七年的命運羈絆,仿佛……他們二人根本只是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辛四月因為這樣敏感的認知而感到可悲。
然后,她發現了一幅畫。
一副讓她欲罷不能不能移步的畫——
泛黃的畫紙就是底色,而那幅畫上的女人,發絲凌亂不堪,雙眼卻又出奇的悲傷凄婉,好似穿透茫茫的大霧看過來,直視著辛四月,拉扯住辛四月的視線和幾欲前進的腳步。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話要對辛四月講,但她微啟的雙唇卻不能吐出一個音節來。
這幅畫的名字被井裕川取作《殤河早紀》,辛四月暗自揣測其用意與由來,每每到了答案呼之欲出的時候,她卻又止住自己的繼續猜想。
辛四月看著畫布上這個悲楚的女人,緊抿著嘴唇,低垂著眼瞼,拼命地忍住想要流淚的沖動,不發出一點聲音。
許皓南,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也顯然被這幅畫深深的吸引,停在了辛四月的身旁,再沒有移步。
辛四月微微轉過頭,秀巧的眼尾掃過他的鬢角,這個畫面仿佛在瞬間定格,那感覺熟悉得就像他們早已經相遇過無數次一樣。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很短的,但是有些人,讓你和他相遇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仿佛飽經萬年。所謂一眼萬年。
辛四月于是蓄謀已久的靠近他,腳下像是自然又不自然地一個趔趄,手上的奶茶潑了旁邊的許皓南一身。此時辛四月的大腦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但是她確實已經做出了這樣的動作。她于是慌亂地直起身,一邊連連道歉,說著“對不起”,一邊拿出紙巾想要替他擦拭。實則心里并沒有一絲的歉意。
被潑了一身奶茶的許皓南接過辛四月手里的紙巾,不著痕跡地微微擋開辛四月伸過去的手,顧自擦拭著身前的奶茶漬,中途還不忘抬起頭來跟辛四月說了聲“沒關系”。
許皓南說話的時候會淺淺的笑,眼角淡淡的眼紋會暴露出他的真實年齡。但即便如此,此時的他仍然和那張照片上的他別無二致。
溫柔微涼,像一陣若有似無的安靜的風。
盡管已經不同于照片上那個穿著白襯衣的年歲,此時而立之年的許皓南更有一種沉穩歷練的感覺。果然是這樣的吧,這樣美好的許皓南,是沒有女人會不喜歡的。
辛四月懨懨地收回自己的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心想,原來如此。這樣的自己和這樣的他,無論是在神圣的畫展上,還是在那幅畫上女人悲戚苦痛的眼神中,都是不應該靠近的。
很多時候,我們遇見一個人,他總是帶著熟悉的溫度,并不陌生,此即一眼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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